譯序

作為“克蘇魯神話”的奠基人之一,每當我們提起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時,往往都會習慣性地將它們與“克蘇魯神話”劃上等號。但人們往往忽略了一件事——洛夫克拉夫特其實是一位非常高產的作家。自走出孤僻的隱居生活重拾創作熱情,到最終因癌症去世的二十余年時間裏,洛夫克拉夫特創作——以及與人合作了——共計一百余篇故事,三百余篇詩歌,以及大量的新聞與文學評論,而我們今天時常談起的那些被劃歸在“克蘇魯神話”裏的作品實際上僅僅是他寫作生涯裏的一個階段而已。

與大多數作家一樣,洛夫克拉夫特也經歷了從模仿、借鑒、思考,到最終形成獨特風格的過程。由於早年多病,他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祖父的圖書館裏度過的。在這段時期,他已經接觸了許多怪奇小說與童話故事,並且在祖父的鼓勵下,開始了最早的模仿與創作。甚至阿蔔杜·阿爾哈茲萊德這個後來經常出現在他小說裏的阿拉伯瘋子詩人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童年時在閱讀過《一千零一夜》後給自己起的筆名。也是在這段時期,他第一次接觸到了愛倫·坡的作品,並且很快就被那些有著奇異氣質的哥特故事吸引住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將坡以及其他著名哥特小說作家的作品當作範本進行模仿——這些模仿(不論是對於主題還是行文風格的模仿)後來都很清晰地體現在了像是《墳墓》這樣早期創作的故事中。

有趣的是,雖然喜歡閱讀充滿幽靈與鬼怪的哥特故事,但洛夫克拉夫特——據他自己說——在八歲的時候就不再相信任何形式的宗教與超自然事物了。相反,從這個時候起,他對於像是南極、外星、史前世界這些在時間與空間上遙不可及的未知世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也促使他自發地關注並學習了許多科學——尤其是天文學——知識。這些新知識為他提供了豐富的靈感與素材,也讓他逐漸脫離了傳統哥特故事的主題,向著具有更多科學元素的方向發展,並創作出了諸如《大袞》《翻越睡夢之墻》這樣的作品。

隨後,在1919年末,他第一次讀到了鄧薩尼勛爵的作品,並很快地喜歡上了這些帶有夢幻色彩的文字,甚至還趕去波士頓參加了鄧薩尼勛爵的寫作講座。在隨後的幾年裏,洛夫克拉夫特的創作熱情空前高漲,而所寫下的諸如《降臨於薩爾納斯的厄運》《烏撒的貓》《塞勒菲斯》等許多作品也都明顯地帶上了鄧薩尼勛爵的風格。另一方面,他的身體狀況也開始好轉。因此,他開始頻繁地外出旅行,拜訪朋友,探索那些分布在新英格蘭大地上的古老城鎮。這些旅行大大地改善了他的心境,同時也為他帶來了更多的靈感與素材——後來舉世聞名的阿卡姆、金斯波特、印斯茅斯等等虛構的小鎮皆來自這些旅行給他留下的深刻記憶。

這段歲月是他生活中最為快樂的時光。雖然他的母親在1921年5月不幸去世,但他並沒有因此很受打擊再度陷入自我封閉,反而在不久後結識了他未來的妻子——衣帽商兼業余作家索尼婭·格林。兩人在1924年3月結為夫妻。隨後,洛夫克拉夫特離開了自己的故鄉普羅維登斯,搬去紐約與索尼婭生活在一起。但前往紐約對於他而言是個巨大轉折。由於他的許多朋友都生活在紐約,因此在動身之前,他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憧憬。可這對新婚夫婦的生活很快就遇到了財務方面的問題。在僅僅同居一年後,索尼婭就因為健康原因被迫搬去了克利夫蘭,而洛夫克拉夫特則搬去了租金更加便宜的雷德胡克。那裏的生活讓他吃盡了苦頭——他後來將這段窘迫的經歷寫進了自己的小說《寒氣》中。除開生活上的不便外,紐約多民族混雜的情景也強烈地挑動了洛夫克拉夫特的種族主義情緒,這使得他愈發討厭起紐約來。也正是這些情緒塑造了像是《他》《雷德胡克的恐怖》這樣充滿了負面情緒的故事。

在1926年,他終於放棄了紐約的生活,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鄉普羅維登斯。因而我們也就不難想象為何他會在1926年底開始創作《查爾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並在文中如此不惜筆墨地敘述普羅維登斯的美好風光了。而在同時期創作的另一篇小說《夢尋秘境卡達斯》裏,這種反思的情緒則表現得更加明顯——故事的主角倫道夫·卡特從追尋一座夢中的“夕陽之城”開始,最終卻發現自己渴望的正是故鄉。

也正是在這個時期,他整理總結了恐怖文學的發展歷史,完成了著名的文史論述《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並提出了那個著名的觀點——“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則來源於未知”。自此,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真正地脫離愛倫·坡與鄧薩尼勛爵的影響,進入了最具獨創性的階段——也就是我們後來的所熟悉的“克蘇魯神話”。在他的筆下,那些出沒在哥特小說裏的幽靈與鬼怪,逐漸讓位給了來自宇宙、完全超出人類理解之外的奇異生物(《異星之彩》)以及未知神明與人類的混血怪胎(《敦威治恐怖事件》),或是潛伏在群山之中的外星智慧生命(《暗夜低語者》)——它們是如此的前所未聞,離奇怪誕,卻又牢牢地把握住了恐怖文學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