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變成受害人

這天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窗外有一只小鳥,停在樹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呆呆的。

一只鳥也會有心事,這個世界還真是有足夠多的事情讓人覺得困擾。

我揉了揉眼睛,徹底清醒過來,於是習慣性地一個鯉魚打挺,想要直接蹦下床穿鞋,結果我的腰椎和腿骨爭先恐後咯吱咯吱地連續不斷尖叫,像在說“操你大爺的,你悠著點兒不行嗎”。

我疼得死去活來,癱在床上,有出氣沒進氣,折騰了好久才慢慢爬起來。這回我學乖了,一手撐著腰,一手趕緊摸過床頭櫃上靠著的兩根拐杖,就這麽一瘸一拐地下了地。

這間公寓不錯,本來設計是進門一條走廊下去,兩邊分別是洗手間、廚房、臥室、起居室什麽的,我住進來之前,一整支效率超級高的裝修隊在這兒搗鼓了一星期,把全部非承重墻都給拆了,裝成各種玻璃和鏡子。

人一進門,在客廳的玄關脫鞋,通過各種鏡像轉折,可以成功地看到臥室洗手間的實況——約伯,真是一個純流氓。

我顫顫巍巍地走進洗手間,把拐杖放好,開始刷牙洗臉,所有動作感覺上都像視頻在慢放一樣。伸手拿個香皂,時間久得我以為自己不但已經拿到,而且已經用完又放回去了,正眼一看,你娘啊,手還在半空中費勁地蹭啊蹭啊,還抖啊,抖個什麽勁啊這是!

這個過程中我一直拼命低頭,既不敢去看面前的小鏡子,也不敢去看身後的大鏡子,問題是偏偏這個浴室裏面到處都是鏡子。約伯和咪咪就好像自家開了鏡子店要洗貨一樣,逮著個什麽地兒就往上鑲。

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穿衣服的時候我正視著衣帽間偌大的落地鏡,深深地嘆了口氣。

裏面有一個彎腰駝背的死老頭子,臉上身上的皮皺得起厚褶子,腿腳不方便,所以得用拐杖,四肢皮膚上的斑點比爛透了的香蕉還多。

死老頭子就算了,偏偏還愛俏,看我現在往身上穿的、衣櫥裏掛的,都是頂級的名牌,金色、大紅色、糖果色,要多騷包有多騷包。

我又深深嘆了口氣,無精打采地把自己打扮成一看就是從文萊或者摩洛哥來的死闊佬,抓起電話說:“行了,可以出門了。”

十五分鐘之後,我在家門口上了一輛閃亮的奔馳,向咪咪的診所疾馳而去。

話說一個禮拜之前,我被咪咪和摩根抓到芝加哥大學附屬醫院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通,折騰得一條命只剩半條之後,圖窮匕首見:“丁通,跟你說個事兒。”

來說話的是摩根,我沒見過他跟誰用這麽商量的口氣說話。十號酒館酒客們平時打架,打得頭破血流晃晃悠悠剛要走,他突然冒出來一聲不吭,按住人家就開始縫針,麻藥都不帶打的,就算他技術格外好,也縫得人家鬼哭狼嚎,不知道的以為這兒三天兩頭出一樁血案。

我當然格外警惕:“你要幹什麽?”

他手心裏明晃晃的,亮出了一個藥瓶子,棕色,拇指大小,很精細地封了口,但外觀沒有任何包裝或說明。

他說的話非常形而上,跟他手裏的東西又好像一點關系都沒有。

“你對衰老這個現象是怎麽看的?”

我想了想:“破產和早泄?”

他有時候半點幽默感都沒有:“都不見得必然會發生。尤其是後者,有的阿伯很強的呢。”

“操!老子不想知道這個,謝謝。”

摩根繼續晃著那瓶藥,另一只手不知為什麽還來捏我的後腦勺:“所謂的衰老,就是你的身體漸漸陷入一種抑郁的狀態,各種活動都慢了下來,尤其以細胞的分裂和新陳代謝為代表。後來它們就不只是抑郁了,幹脆開始絕望,估計它們想的就是,操,老子們不想幹了,就這麽著吧。於是一切更新都停止,只有最後一班工作人員站崗站到死。”

老實說,我現在的心境非常蒼涼,而且還伴隨著一陣不祥的惡寒:“你跟我說這個幹嗎?”

摩根望了一眼咪咪,後者抄著手站在窗戶旁邊,眼睛亮得跟兩個燈泡似的,他的風格更加直接:“我們要把你變成受害人。”

他走過來接過摩根手裏那瓶藥:“這個,是我跟摩根聯手研發了差不多三年才幾乎成功的一種新藥,沒有任何藥物檢查機構會批準它上市,也沒可能大規模生產。”

“那你們倆研究這個是想要身殘志堅、老有所為嗎?”

咪咪眼都不眨:“不,我們純粹是為了幫人作奸犯科。”

真是誠實得令人發指。

他承認:“否則我們上哪兒拿到那麽多錢開發新藥?這玩意兒花錢的速度比你清明燒紙還快。”

這種藥的原理、成因、測試過程,諸如此類的專業術語,老子一句沒聽懂,唯一聽懂的是它的作用。因為摩根特意用了我絕對可以明白的大白話加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