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伯百利的晚宴(第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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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蒂圖德先生恢復知覺之後,他發現四周一片黑暗,氣味也不熟悉。這倒沒有讓他太吃驚或太害怕。他早就習慣了神秘。在聖安妮的時候,他有時候能把腦袋探進某一間空臥室看看,那和他現在的遭遇也一樣是奇遇。這裏的氣味整體上還讓他充滿希望。他聞出來隔壁就有食物,並且,更令他激動的是,還有一頭雌熊。四周顯然還有許多動物,可這並沒有讓他警覺,他漠不關心。他決心去找到食物和那頭雌熊;這時他才發現三面都是高墻,最後一面則是鐵欄。他出不去了。而且此刻他又產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願望,渴望他早已習慣的人類的陪伴。他終於陷入絕望。只有動物才懂的悲傷——汪洋無邊的憂傷,甚至沒有理性的片帆浮在海上——他深沒其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提高嗓門,痛哭起來。

離他不太遠的地方,另一個被監禁的生靈也同樣悲從中來,不過那是個人。麥格斯先生,坐在小小的雪白牢房裏,不住地體會自己的慘痛遭遇,只有一個單純的人才能如此沉思。一個有教養的人,若身處他的處境,其痛苦會伴著深思;會想到這個雖然不叫懲罰,而是貫以拯救之名的點子,看來如此人道,實際上雖無懲罰之名,卻讓懲罰之苦無邊。可是麥格斯先生一直只在想一件事:這是他整個服刑期間一直在盼望的一天,他本希望這時能在家和艾薇喝茶(這頭一個晚上,她肯定會給他弄點好吃的),可這一切都是一場空。他安安靜靜地坐著。每兩分鐘,就有一大顆眼淚滾落面頰。現在就是讓他幹苦役他也不在乎了。

梅林解放了他們二位。巴別塔的詛咒墜入敵人之後,他就離開了餐室。沒有人看見他離開。在一片混亂的喧囂中,威瑟曾聽到梅林的聲音洪亮和無比欣喜地高呼著,“爾藐視上帝之言者,將不得語人類之言。[2]”在這之後,他就再沒有見到過梅林,也沒有見到流浪漢。梅林已經走了,搞垮了他的房子。梅林釋放了野獸和人。那些已經重傷殘廢的野獸,他以自己所具的種種神力將其瞬間殺死,如阿爾忒彌斯[3]的利箭般快捷而毫無痛苦。對於麥格斯先生,他則給了他一張手寫的紙條。上面寫著:“親愛的湯姆,我真希望你沒事,這兒的導師是個好人,他說讓你趕快來聖安妮的山莊。還有不管怎樣也不要經過艾奇斯托,不過無論如何你要過來,我想有人會幫你一把的。現在啥事都出問題了,愛你,你永遠的艾薇。”其他的囚犯,梅林則讓他們自由散去了。那流浪漢發現梅林現在背朝著他有一秒鐘,而且注意到房子似乎也空了,於是便逃了,先是逃進廚房,在口袋裏塞滿了各種食物,然後溜之大吉,去了自由的世界。他之後遊歷何方,我也不得而知。

至於野獸,除了一頭驢子幾乎和流浪漢同時失蹤以外,都被梅林趕進了宴會廳,他以聲音和觸摸,已經讓野獸發狂了。可他留下了巴爾蒂圖德先生。那熊立刻認出了他,他在藍屋裏正是坐在此人身邊:這次他不那麽甜蜜和黏糊糊了,但還能認出是同一個人。即便沒有發油,可梅林身上還是有讓熊欣喜不已的東西,他們見面時,那熊“歡樂得無以復加”[4]。梅林把手按在熊頭上,對著熊耳語了幾句,熊黑暗混沌的腦海中突然充滿了激動,仿佛久已塵封、久已遺忘的歡樂又伸了進來。它四腳著地,跟著梅林走在伯百利悠長空曠的走廊裏。口水滴下來,它還開始咆哮。它懷念那滾熱而鹹鹹的肉味、有嚼勁的骨頭,想念壓碎、舔舐和撕咬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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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渾身發抖;然後涼水潑在他的臉上。他很艱難地坐起來。房間裏是空的,只有殘破的屍體。不為所動的電燈照耀著這一片慘景——美食伴著汙穢,無用的豪華伴著殘缺的人體,相形之下,更為駭人。讓他站起來的,正是那個所謂的巴斯克牧師。“站起來,可憐的孩子。[5]”他說,幫助馬克站好。馬克站穩了;他身上有些傷口,有些青腫,頭很疼,可基本上沒有受什麽傷。那人遞給他一杯用大銀酒杯裝的紅酒,可是馬克顫抖著,扭過頭去。他迷惑地看著那陌生人的臉,看著他把一封信塞到自己手上。信上寫著,“你的妻子在等你,在山頂的聖安妮的山莊,盡快沿著公路來。不要靠近艾奇斯托——亞瑟·丹尼斯頓。”他又看了一眼梅林,覺得梅林的表情很可怕。可是梅林迎著他的目光,表情威嚴,不苟言笑,梅林把手搭在他肩上,推著他走,到處一片混亂,叮當亂響、地面打滑,直走到門口。他的手指讓馬克的皮膚有種針刺般的感覺。然後梅林領著馬克進了衣帽間,讓他胡亂穿上一件大衣,戴上頂帽子(都不是他自己的),又領他到了台階下,此刻是淩晨兩點鐘,一片苦寒。天狼星發出綠色,有幾片幹燥的雪花開始飄搖而落。馬克猶豫了。陌生人在他身後站了一秒鐘,然後張開手,在馬克背後猛擊一掌;馬克的余生裏,一想起這一刻,骨頭還作痛。可他發現自己在奔跑,從童年之後,再也沒有如此奔跑過;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因為兩腿停不下來。等到兩腿又聽使喚之後,他已經距離伯百利半英裏之遠,回頭望時,看見天空中有一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