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真正的生命相遇了”(第4/11頁)

“我總是說,除非結婚,你就沒法真正看清一個小夥子,至少沒法真正看清。”她說。

“我想確實是看不清。”珍說。

“那肯定的,他們看我們也一樣。”艾薇又說,“我老爸過去常說,要是他知道我老媽打呼嚕,他當初肯定不會娶她。我老媽就說,‘可不是嘛,孩他爸,你就從來不打呼嚕!’”

“我想,這是兩回事吧。”珍說。

“哦,我要說的是,不是有這件事,就會有那件事。我就是這麽看的。其實男人們也要容忍我們的很多毛病。只要兩個人看對了眼,就一定會結婚,真是可憐的人啊。不過,不管我們怎麽說,珍,和女人在一起過日子真的不容易啊。我指的不是你說的那種壞女人。我記得有一天——你來這裏以前——丁波大媽在和丁波博士說事情;丁波博士坐著在讀書,你知道他那樣子,手指頭壓在書頁下面,手上還捏著支鉛筆——和你我讀書的樣子不一樣——他就說‘好啊親愛的’,我們倆都知道他根本就沒在聽。我就說了,‘你看,丁波大媽,’我說,‘男人一結婚,就是這樣對我們的。甚至都不聽我們說話。’我就這麽說的。你知道她怎麽說?‘艾薇·麥格斯,’她說,‘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去問問,世上有沒有人,能把我們的話全都聽進去嗎?’這就是她的原話。我當然不會服軟了,至少在丁波博士面前不能。我就說,‘是的,他們能的。’不過她的話可真是讓我一震啊。你知道我經常對我丈夫說了很久,然後他擡起頭來問我剛說了什麽,你知道嗎?我自己都不記得我說了什麽!”

“哦,那可不一樣,”珍說,“那是人家走神了——可是如果觀點相差很大——並且站在不同的立場上,那就……”

“你肯定為斯塔多克先生著急壞了,”艾薇說,“要是我是你,我會急得根本都睡不著。不過導師最後會把事情都安排好的。不信你就看吧。”

過了一會兒,丁波太太走回房子裏,去拿些小擺設,來給雅居的這件臥室畫龍點睛。珍覺得有些疲勞,她跪坐在窗前的座位上,肘支著窗台,以手托腮。太陽微微有些熾熱。要是能把馬克從伯百利裏救出來,她就回到馬克身邊,這個想法她已經接受很久了;也不再會為此感到害怕了,可是依然會感到無聊乏味。即便她已經完全原諒了馬克在夫妻關系中的過錯,馬克有時候顯然是更喜歡她的身體,而不是她的談吐,有時候還把他自己的想法淩駕一切。但為什麽一定要有人對自己的話很感興趣呢?她剛剛產生的這種謙卑,如果不是為了馬克,而是為了某個更激動人心的人,甚至會讓珍感到快樂。當然了,她和馬克重逢時,一定要和以前對他的態度大不一樣。可是“重逢”這個詞讓珍這個美好的決定索然無味——這就像重算一道已經做錯了的算術題,在練習簿上算得亂糟糟的草稿上重頭開始。“如果能再相逢……”珍覺得羞愧,因為她對此一點也不心急。就在同時,她發現自己有些焦慮。一直以來,她都確信馬克會回來的。可是他死去的這種可能現在出現了。馬克若是死了,自己該如何生活呢?珍對此毫無直接的感受;她眼前只是浮現出馬克死去的樣子,死者的臉,在枕頭中間,身體僵硬,手和胳膊(不管是好是壞,畢竟不同於別人的胳膊和手)直挺挺地伸著,像個洋娃娃一樣一動不動。珍覺得很冷。可是太陽無比熾熱——在這個時節,這可很奇怪。一切都如此寧靜,寧靜得讓她可以聽見一只小鳥在窗外的小徑上蹦蹦跳跳。這條小徑就通向她第一次來山莊進來的那扇花園的大門。小鳥跳到門檻上,又跳到一個人的腳背上,這時,珍才看到有個人坐在門內的一張小椅子上。這個人就坐在幾碼之外,她肯定是躡手躡腳地坐下來的,珍剛才沒有發現她。

此人身穿一件火紅的長袍,手掖在袍下,袍子從腳下一直裹到脖子,領子後面仿佛是個很高的皺領,可是前面卻很低,或者說很開,顯出她碩大的胸部。她的皮膚黧黑,有著南方人的樣子,容光煥發,膚色幾乎是蜂蜜色。珍曾經在克諾索斯[9]的古花瓶上見過如此裝束的米諾女巫師。強健有力的脖子上,她的頭一動不動,眼睛直盯著珍,臉頰赤紅,嘴唇濕潤,烏黑的眼睛——幾乎是一雙烏鴉般的眼睛——有著謎一般的表情。按理說,這和丁波大媽的臉沒一點相似之處;可珍馬上就認出了她。要按音樂家的話說,幾個小時以來,在丁波大媽臉上隱約浮現的旋律,完全表達在這張臉上。這就是丁波大媽的臉,卻有些表情消失了,正是那消失的表情,讓珍非常震駭。“這簡直是野蠻粗魯。”珍想,因為那神情的力量如此強大,壓倒了她;可是她接著又轉了個念頭,“是我太柔弱了,真是廢物。”“那人在笑話我,”她想,可是馬上又變了想法,“她根本就視而不見,沒有看見我”;盡管那張臉上有種近乎令人恐怖的歡樂,但似乎沒有與珍同樂的意思。珍盡量不看那臉,看看別的。她轉過眼,這才第一次看見那裏還有別的生靈,有那麽四五個,不對,還要多——有一大群滑稽的小生靈:肥胖的小矮人帶著有纓的紅帽,圓滾滾的,地精一般的小矮人,放肆,輕薄,坐不住,簡直無法無天。毫無疑問,他們就是在嘲笑珍。他們對她指指點點,點著頭,模仿她的樣子,拿大頂,翻筋鬥。珍並不害怕,部分是因為窗子開著,天氣極其熾熱,讓她昏昏欲睡。在這個時節還這麽熱,真是荒唐啊。她最主要的感覺,是有些羞恥,曾一度掠過她心頭的困惑現在卷土重來,勢不可擋——這個真實的世界可能就是愚蠢的。這困惑和她回憶裏大人們的嘲笑聲攪在一起——喧鬧的、毫無顧忌的、男人氣的嘲笑,她的那些單身漢叔叔的笑,這在孩提時代常讓她怒不可遏,謝天謝地,她加入了學校辯論社,靠那裏鄭重的氣氛才得以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