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真正的生命相遇了”(第2/11頁)

一個在感覺上訓練有素的人,會立即發現這間屋子很不勻稱,這風格並不荒唐無稽,卻足以使人厭惡。屋子太窄也太高。馬克雖然沒有看出其中奧秘,但同樣感受到其效果,而且這效果不斷加重。馬克坐著四下直瞅,注意到那扇門——他開始以為自己有了幻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那不是錯覺。拱頂不在中心:整扇門拱偏向一邊。這個問題並不明顯,似乎一切正常,足可以騙你一時,即便發現了之後,也能繼續撩撥你的心智。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偏過頭,試著從哪個角度來看就會顯得正常了。他轉過身,背對著門……他可不能走火入魔啊。

然後他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些小點。既不是汙點,也不是剝落,而是特意畫上去的:圓圓的小黑點,雜亂地畫在淡芥黃色的天花板上。點並不很多:大約有三十個吧……還是有一百個?他決定自己不要上當去數這些小點。那是很難數清的,小點那麽雜亂。或者並非如此?現在他看這些點越來越習慣了(人們無法不注意到右邊有五個黑點堆在一起),其排列似乎在有序和無序之間。似乎有某種規律。雖然似乎自有規律,可是去找規律,又找不到,這些黑點特別醜陋,正在於此。他突然意識到這也是一道陷阱。他只好緊盯著桌子。

桌子上也有小點:白色的點。閃光的白點,並不很圓。其排列很明顯和天花板上的黑點是相呼應的。是不是呢?不,當然不是……啊,現在他明白了!桌上的圖案(也不知能不能算上圖案)正好倒轉了天花板上的。只有幾處不同。他發覺自己在飛快地掃視那一個個點,想找出其中奧秘。他第三次停下來,站起來,四處走走,看看那些畫。

其中有些畫的畫風,他已經熟悉了。有一幅畫是一個年輕女人,大張著嘴,讓人看到嘴裏面是瘋長的頭發。這畫模仿照片,很有功底,讓人感覺甚至能摸到那頭發;不管你多費勁,都別想擺脫那頭發栩栩如生的感覺。還有一幅畫著一只巨大的螳螂在拉小提琴,而另一只螳螂則正在吞食它,還有一個沒有胳膊,肩膀上卻長著螺絲錐的人在公寓裏洗澡,還有夏天日暮時顏色詭異的大海。但大部分畫都不是這類風格。乍看上去,大部分畫似乎很普通,馬克只不過略感驚奇,因為絕大部分都是《聖經》主題的。只有看過兩遍或者三遍之後,才能看出其中有某些細節莫名其妙——有些人物的腳放的位置,手指的形態,或是其三兩成群的樣子很奇怪。還有,基督和拉紮勒斯[4]之間站的是什麽人?《最後的晚餐》的餐桌下,為什麽有那麽多的甲蟲?燈光裏有什麽鬼把戲,為什麽每幅畫都像是精神錯亂的錯覺?一旦生出這些問題,這些畫表面上的中規中矩就變得無比可怕——就像是有些噩夢,開始似乎平凡無奇,其實暗含不祥。一道衣紋,一塊磚石,都有其含義,說不清楚,卻能讓你心智畏縮。和這些比起來,另外那些超現實主義的繪畫不過是小把戲。很久以前馬克在某處讀過有“極其邪惡,但對於不知情的人,卻貌似純良無害”的東西,他還疑惑那會是什麽樣的東西,現在他覺得自己知道了。

他背對著畫,坐了下來。他現在全明白了。弗洛斯特並不是想把他逼得發瘋,至少不是馬克所以為的那種“發瘋”。弗洛斯特說的是真話。坐在這屋裏,是轉變為弗洛斯特所說的“客觀”的第一步——這過程是要把一個人身上所有人類特有的好惡感受統統消滅,他才有可能適應巨靈那個苛刻的社會。接下來肯定還有更高級別的、倒行逆施的苦修:吃令人惡心的食物,玩弄塵土和鮮血,刻意營造猥褻氛圍的典禮儀式。從某個意義上說,他們對他還很公平——給他和他們同樣的訓練,正是通過這種訓練,他們才從人類中分離出來,讓威瑟虛擴和散逸成無形的軀骸,卻把弗洛斯特凝聚和銳化成現在這個如閃亮鋼針般的人物。

可是過了約莫一個小時的光景,屋子裏高聳的框架卻開始在馬克心中產生了一種效果,他的指導者未曾預料到這一點。自從他昨天夜裏在監房裏遭受那次侵襲以來,便沒有了回頭路。不管是由於他頂住了那襲擊,或者是由於迫在眉睫的死亡徹底消滅了他畢生加入小圈子的渴望,又或者是因為他曾在千鈞一發時呼救(多少算是呼救了),這房間和這些詭異的畫,卻讓他清醒地想起和這裏相反的那個世界,似乎他從前從來就不知道還有那世界似的。正如是沙漠首次教會了人們愛惜水,又是冷漠揭示了什麽是愛。在這枯燥邪詐的環境中,馬克卻在想象甜美和正直。顯然還有另一個世界,那個他曾籠統稱為“正常”的世界。之前從沒有想過這個。可現在看得一清二楚——堅固,莊嚴,自成一派,現實得你幾乎可以摸得到,吃得到,或愛上這種生活。他心裏千頭萬緒,想到珍、煎雞蛋、香皂、陽光,科爾哈代白嘴鴉的啼聲,還想到此刻外面陽光燦爛。他絲毫沒有想到道德倫理;或者說他正在經歷有生以來第一次深沉的道德體驗(這其實是一回事)。他選擇了立場:他所選擇的,是正常的那邊,按他所說,就是“那所有的一切”。如果所謂科學觀點背離了那“所有的一切”,那就去他的科學觀點吧!他的抉擇之熾熱,幾乎讓他不能呼吸;他之前從沒有過這種感受。此刻他甚至不在乎弗洛斯特和威瑟會不會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