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迷霧(第4/9頁)

風琴開始演奏,湮沒了禮拜堂內的咳嗽聲,也壓倒了禮拜堂外更刺耳的噪聲:鋼鐵錚錚,還有不時往學院墻上扔重物時激起的震蕩。但正如柯裏所擔心的那樣,濃霧讓棺材來遲了,風琴師演奏了半個小時,門口才一陣騷動。死者的家屬,身著黑衣的辛吉斯特家族的男女們,一副鄉下人的長相,背挺得筆直,被引入留給他們的座位。持杖者、牧師助理和監察官進來了,艾奇斯托的大教區長也進來了;然後是合唱,唱詩班,最後棺材終於進來了——那就像是一個開滿鮮花的孤島,在濃霧中朦朧地浮動,霧氣從敞開的門口好像奔湧進來,更加濃厚、冰冷和潮濕。儀式開始了。

卡農·斯托利執掌儀式。他的聲音依然優美,渾然忘我的神色也同樣優美,這是因為他信仰堅定,而且耳聾。他對著這個傲慢的老無神論者的屍體,讀下虔誠的詞語,並不因為這尷尬而內疚,因為他從來沒有懷疑死者居然不是基督徒;而由於失聰,他對於自己的嗓音和禮拜堂外的噪聲古怪的一唱一和也渾然不覺。換了格羅索普,要是在禮拜堂裏的一片寂靜之中,聽到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大吼“你該死的大腳遮住光了,快拿開,要不我結實揍你一頓”,會嚇得畏縮;但是斯托利不為所動,一無所知,接著說:“無知的人哪,你所種的,若不死就不能生。”[1]

“我這就過來給你的醜臉上捶上一拳,你等著。”那聲音又說。

“所種的是血氣的身體,復活的是靈性的身體。”[2]斯托利說。

“真可恥,真可恥啊。”柯裏對坐在身邊的財務總監咕噥著。但某些初級研究員覺得有些滑稽,他們想到,如果費文思通在場(他未能出席),他會多開心啊。

◆〇◆

馬克因為順從而獲得的獎賞中,最令他高興的莫過於進入圖書館的特權。那個慘淡的早晨他誤闖圖書館後不久,他就發現圖書館雖然名義上是公共的,但實際上是為一部分人準備的,他有過經驗,在學校裏,這部分人叫“家族”,在布萊克頓學院,這部分人則叫“進步派”。機密的要談都在圖書館的爐前地毯邊,時間都是從晚上十點直到午夜。正因為如此,有天晚上費文思通在休息室裏悄悄貼近馬克說“到圖書館去喝一杯吧”的時候,馬克才會展顏而笑,欣然同意,對上次他和費文思通的談話毫不記恨。要是他還略微因為自己這麽做而自覺羞辱,他也強力壓制和忘記:這類想法也太幼稚、太不現實了。

圖書館裏的小圈子一般有費文思通、“仙女”、費羅斯特拉多,令人吃驚的是,史垂克也赫然在列。斯蒂爾不在列,馬克內心的傷痛深感寬慰。顯然他已經淩駕了斯蒂爾,或者說比斯蒂爾更資深,國研院當初的許諾實現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一個頻頻出沒於圖書館的人他不太了解,此人沉默寡言,戴著夾鼻眼鏡,留著尖胡子,是弗洛斯特教授。副總監——馬克現在也叫他副總,或者老人家——也常到來,但是行事乖僻。他習慣漫不經心地走進來,在室內閑逛,和往常一樣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嗯哼著。有時他走到壁爐旁這群人身邊來,側耳傾聽,臉上隱約有種慈父般的神情;但他絕少開口,也從不加入這群人。他會飄然離去,可能在一小時後又會再來,在屋子裏的空處閑逛一番,再次走開。自從上次關於馬克學術問題的那次丟人的會面之後,他就再也沒和馬克說過話。馬克從“仙女”那裏聽說,他依然失寵於副總監。“仙女”說:“老人家的態度會軟下來的,但我以前告訴過你,他不喜歡聽人說要離開研究院。”

這個圈子中最讓馬克看不慣的就是史垂克,史垂克沒想讓自己說話的腔調和同事們一樣低俗和現實,他從不吸煙,從不飲酒。他會一言不發地坐著,瘦削的手撫摸著磨光的褲子膝蓋,悒悒不樂的大眼睛轉來轉去,看著說話的人,既不想爭辯,在別人說笑時,也不同樂。有時——也許某天晚上有那麽一次——有人說的話突然激發了他:通常話題是外面世界的反對派是如何抵抗的,而國研院又該如何應對。此時,史垂克會聲如洪鐘,滔滔不絕,時而威脅,時而抨擊,時而預言。奇妙的是,其他的人既不會打斷他,也不會發笑。這個粗野的人和其他人之間有一種更深層的聯系,所以其他人盡管顯然毫不喜歡他,也不會群起而攻之。至於這聯系到底是什麽,馬克沒能發現。有時史垂克單獨和馬克說話,話題是復活,這讓馬克很不自在,又迷惑不已。“復活不是個歷史事實,也不是個神話,年輕人,”史垂克說,“而是一個預言。所有的奇跡——都是大事將至的先兆。消滅所有虛假的神性,一切都會發生,就在這個世界上,就在我們這個唯一的世界上。主是怎麽告誡我們的?醫治病者,驅除惡魔,起死回生。我們會遵此而行的。人之子——也就是人類自身,已完全長大——有能力裁決這個世界——無窮地散布生命,無盡的懲罰,你會看到的,就在此地此時。”這些話都讓人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