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月洞

1

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無土不生,無水不長。

我的血肉是水化成的,所以不會熱,不會有紅顏色。

倘若你看見我面如桃花,那是我紅色珊瑚的骨頭透露了出來。

2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行者又聽見自己的心跳,心在胸膛裏撞擊,好像有另外一個人在裏面用力擂響一面鼓。入山以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了。好像山谷裏都會有回聲傳來。

山越來越高,冬天已經到了最冷的時候。這座山很高,山勢陡峭,澗壑很深,乳白色的瘴氣和雲霧像水一樣在底下流淌著,在舉頭三尺的地方蜿蜒成河,環繞著巍峨淩厲的黑色山石,半空中白雲裊裊上懸浮著山峰,高處終年積雪。很少綠色,入眼盡是深深淺淺的水墨氤氳,這是一座黑色的山,有樹的話大都枝幹蒼勁、長勢險兀,或者是些深青色的苔蘚、鐵色的真菌、暗紫色的藤條。一派美景,驚心動魄,人間罕有。從三藏四人踏進這座山脈的地界開始,就降雪不斷,山路難行。這天雪停住了,不時有風把高處那些巖石上殘積的雪吹下來,空中飄著那些細沫,分不清是否是又落雪了。灰白發亮的天空和遠處山嶺上的雪融為一體。頭頂咫尺間,積雲滾滾,跑得非常快,叫人不免產生眩暈的感覺,饒是行者這班騰雲駕霧的人也為這喑噁景象驚嘆一聲。

玄色飛鳥當空而過,仿佛獨釣寒江。

山愈高,空氣稀薄,夜晚翻身的時候都會呼吸困難,好像一不小心會壓破心臟。越高的地方,離天越近,越聽得見人心臟跳動的聲音。

忽然間,成群鳥禽拍打著翅膀越過山峰往西北劃了一道長長的弧飛過去,它們大聲鳴叫,長空無痕。行者正待奇怪,心念一轉,低呼“不好”,只聽到遠遠近近上方傳來低沉的轟鳴聲,八戒驚呼:“雪崩!”兩個字間耳聽得轟鳴臨近,白馬受驚,三藏縱馬狂奔,三人在三藏左右疾步奔逃,四面山峰上的積雪像瀑布一樣一瀉千裏,又像成千上萬匹受驚的白馬沖殺疆場,窮追不舍、生死相逼、刻不容緩,三藏一馬當先,巨大的雪堆滾滾而下,逃下去逃不過逃不動了,行者轉眼見一處小懸崖,喊了聲八戒,八戒當下會意,一伸手拉住沙的手臂往下跳,貼緊崖下山凹躲避,行者拽住白馬韁繩,怎料白馬巨驚之下狂烈難馴力可拔山,將韁繩硬生生掙斷,帶著緊緊貼伏在馬背上的三藏四蹄騰空飛一般越下山崖狂奔而去。

行者抓著半截韁繩怔了一下,千堆亂雪已當頭砸下,八戒想拉一把行者拉了個空,行者一頭撞向冰雪,竟由那落下來的千斤冰雪中沖破出去,冰和雪由於強大的沖擊力在他的頭臉胸膛上凝結打砸成厚厚的堅硬的鎧殼,其余的猛烈爆炸散開,雪光漫天。行者披著一身冰甲像離弦的利箭破空劃過,追——白馬!

白馬一路狂奔不止,一拐彎上斜道奔跑上坡勢平緩的一片谷地,暫時避開了洶湧的雪暴,三藏在馬上,緊抱馬頸,面色蒼白,任由白馬帶他一路馳騁征戰,同風雪廝殺,他只在滿耳疾風狂唳的生死時速裏越過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後來他睜開了眼睛,但是不管白馬,飛一般速度美得嘆為觀止。飛一般奔跑過山谷。突然,白馬長嘶一聲,仰蹄立起,三藏再坐不穩,摔落馬下,爬起身,就看到不遠處一件事物。

施展身形追蹤的行者後一步趕到,正見三藏落馬,一驚,又看三藏起身,顯是方才一番奔波安然無恙,便舒了口氣,順著三藏的目光,看到遠處的雪地上那件事物:雪色潔白幹凈,像是方才雪崩覆蓋下的,雪地上赫然露出一縷黑的長頭發,那種黑很深很深刺得人瞳孔倏地一涼。

三藏目不轉睛地看著,稍作遲疑,便下馬,向那邊走去。

行者大叫道:“師父!小心!”

但三藏堅定不移。

三藏決意要救那底下掩埋的人。一陣風刮過,卷走表面上的雪,底下是和泥土凍在一起的肮臟的堅冰,看來起碼凍了十天半月有余,埋著人恐怕早已死去多時,沒有活著的可能了。三藏一愣,行者跑過去,在一旁長嘆了口氣。廟堂之前,朝天大路上凍死屍骨也能成堆,相比之下,江湖之遠的這深山中或許迷途的亡人又算什麽呢?

三藏卻繼續挖掘了起來,他用手指用力扒開那人頭頂上的冰雪,然後用禪杖鑿碎周圍冰塊,怕傷到人體,又用手挖掘起來,一雙纖長的手凍得通紅僵直,可他不以為意,很吃力,專心致志。行者站著看看了一會兒,道:“你不要挖了罷,沒希望了。”說完這句話馬上蹲了下來,用右手掌拍在冰雪大地上,像撫慰般,只見他手掌下漸漸陷下去一小塊,面積逐漸擴大,堅冰眼看著漸漸融化,那縷烏黑頭發在一汪雪水上飄浮,看到了頭頂。行者收了手,道:“不能再熱了,不然身體會傷得嚴重。”唐僧向行者笑了一下,便和他兩個用手一點一點挖捧掉略變松散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