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絕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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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的眼睛大而憂傷,睫毛很長,眼簾的開闔決定了三分之二臉孔的明暗,馬蹄下面的山已經走過四天,這座山出奇的大,進了來四天不停也沒有走出去,起初說是要打住歇息,這會兒只管埋頭趕路,趁早走出去的好,走了四天一點出頭的希望也不曾看見,山裏不見半點人跡,更沒有人家,連山路都是沒有的。行者、八戒在前頭一個用棒一個用釘耙開路,饒是那曾經打過天上戰役的神兵利器,也剛能應付山中橫生密布的荊棘,生著很硬很粗的刺,碩大花盤的花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沙的衣幅早被勾劃成襤褸,僧鞋打過密密的補丁,如今又不得不在小腿上緊緊纏繞上布條,看見白馬也被刻薊毒草劃傷,而且眼神很疲憊了。誰不是呢,可是不敢歇息了,生怕走不出去困在莽林中就會麻煩,出身山林,卻也不曾到過這麽大的山域,大,且醜惡,寂寥,叫人歡喜的東西都被到處彌漫著的淡淡的怪味傾吞得一絲都不留下似的,白天夜梟就站在樹的丫杈上睥睨這一行四人,樹幹都是扭曲的,布滿了傷疤、節瘤和洞,洞裏寄生著鳥、蟲子或小獸,時不時怯懦地探出來看看,目光都古裏古怪的,又卑微又好像懷著惡意,不知這麽小的生靈又能造什麽大的罪孽,並以為快活一般。夜梟的眼睛上像有一層灰白色的厚厚的硬殼,沙覺得它好像透過這個霾障看了自己一眼,心裏不由得打個隔楞,說不清怎麽不舒服,夜梟怪叫一聲飛起來,展開翅膀比身體蜷縮在樹上時擴張了三四倍有余,很有力地打斷一枝樹幹,上面一只鳥窩翻了,正好跌在沙面前,裏頭兩三只蛋摔得稀爛如泥,還有只已孵化的小雛,摔下來折斷了脖子,嘴張著,原本就醜,濕的灰黑色毛黏在腦殼上,眼珠子突出,神情可怖。沙心裏一堵,也沒做聲,接著往前走。走了四天,大家都沒有說話的多余氣力和興致,一肚子煩躁和憤懣,說不清的不安,只希望盡快能走出這邪氣得緊的地帶。哪怕打橫殺出個山賊也好啊,不過三天前就已經清楚這是個奢望,山賊,呵呵,讓他劫什麽去?人在這裏,就會發瘋,會死掉。樹上還盤纏著蛇,好在不進攻人,但是嘴裏吐著紫紅的信子,幽冥界裏的火苗似的忽悠悠閃爍,小而尖細冰冷的眼睛死盯著人,像要把人看成石頭。食屍的鷲在上空盤旋,也在等這四個行進者的倒下,它們視力很好也很有耐心,看得出這四個人著實疲憊了。

行者也說不上來,這山究竟是什麽地方那麽不對勁。他們去往西天,抱著這個信念不斷走著,一路上諸多艱難險阻,說什麽斬妖除魔,到後來全都是不得已,誰要為害他們,阻止他們找到停止周而復始的苦役的方法,截斷他們的進程,只好殺,殺,除去,一如這荊棘。行者也分辨不太清妖魔事物,所謂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只是走的路多了,吃的苦受的罪深毒了,辨察、判斷、決絕盡可能不在英雄百結的愁腸裏糾纏分寸。本來也沒有能分得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有過去的人,有故事的人,尤其是會感到疲憊不堪。英雄是不是就該拿得起放得下,行者不知道,原本說活了千秋萬載了,理當心如止水,偏偏念念不忘。可是要有多堅強,才能念念不忘?行者對火焰山就不滿意,傳說那麽說,於是就那麽懷念一遍,當初的天絕人路呢,兇險呢,截斬狠毒呢,那麽樣的驚心動魄、喑惡叱咤、赴湯蹈火的場面與胸懷,怎麽還是褪了顏色,變得淡了,真的不夠,當初遠遠超過這記憶的一百倍,每一舉一動每一處細節都生動一百倍。到底是回憶裏的東西,當初若是還在那裏,你頭發已經有多長。只能說是回憶的緣故,事過境遷,五百年了,五百年過眼雲煙,行者竟還保留著一些驍勇和狂妄的氣焰,真的是彌足珍貴的事情。多艱險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再怎麽樣做都會重蹈覆轍,事情怎麽做,都是殊途同歸,毫無辦法。真叫人累。累得不想再走了,可是總也不能困死,再走真的害怕還是重蹈覆轍,世間再尋常不過的人事,竟好像惡夜叢林裏鬼打墻一樣兜兜轉轉都走上奈何橋,除非一頭撞死。真叫人累。再看眼前的叢林,潮濕晦暗,悶,龐大,只有不懈地找尋出口,這才是當務之急。眼下的事情,總是來得直接、貼切,比什麽記憶都迫在眉睫,手腕粗的藤條把金箍棒纏住了,一時沒能抽回來,一根生刺的樹枝劃過他額角,在眉骨上方劃出一道血口子,他不禁微皺一下眉頭,牽動傷口一疼。眼前的森林更深了,天色正在變暗下來,向前看,更是茂密的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還有口糧的問題,水夠不夠,氣力夠不夠。行者不由得回頭看了看三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