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們的盛宴 第五十一章 囈樹。關鐵工廠(第3/13頁)

“你們可曾看見她的雙瞳,像嵌在軸承之眼的寶石。”我自言自語地贊嘆道。

沒有人回應我,沒有人被那一雙眼睛所吸引。而我心裏卻燃起了興奮的火焰,竊喜呵。原來只有我,才能聽到她的歡悅笑聲;原來只有我,才是獨獲青睞的。沙漠深處的古老石像向過客問出謎題,唯有我的答案才為正確;野草荒蕪的午夜花園,唯有我才可從糜腐氣息中分辨出子夜曇花的芬芳。腦海裏掠過這些妄想,腳下的步履卻並未停止。就這樣,在雙向人流的簇擁之下,女孩消失在樓梯轉角,而我拖著行李,跟隨眾人的步伐慢慢走出老宿舍樓。

這便是我與女孩的首次相遇,再次相見,則已是五十天之後。

那是一個灰霾如常的白晝,由於其他班組的工友受了工傷,我被臨時征調以頂替工傷者的位置。這是一個專注於生產原型件的班組,手工打磨的工作量極大,我很快適應了所布置的任務。正當我握著一塊扒火後的鑄件揮汗如雨之時,視界角落忽然出現了幾個人影,其中之一,便是那曾有一面之緣的黑眼睛女孩。只見她抱著圖紙蹦跳走入車間,依然是鮮活精神的模樣,蒼白臉蛋掛著似有似無的可愛微笑。果真是她!心底傳來喜悅驚呼。

雙手的動作頓時慢了下來,我的眼睛立即為她青春盛開的面容所吸引。想必工場裏的其他工友亦注意到她,角落裏甚至有人發出噓聲。

值班工頭清了清嗓子,微笑著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千萬別在操作器具時一心二用。

該死。我只得點點頭,假裝繼續原有的打磨程序,余光卻始終落在女孩身上:看著她輕聲與監理師交談,看著她捧起零件細細撫摸,看著她調皮地調換傳送帶上的大小齒輪。同時,我注意到伺守在車間門外的四名壯漢,他們努力作出無所事事的放松神態,眼睛卻無視不離女孩的左右,並且仍然身著標榜科學人身份的紮眼白袍,藏於其下的兇器自然不言而喻。望著壯漢們小心翼翼地把守車間唯一的出入口,我料想女孩的地位想必非同尋常,莫非她的身份極為高貴?一道大膽的設想掠過我的腦海,難道她是隱名埋姓的公主?離經叛道的少女,憎惡奢靡浮華的皇室生活,不惜淪入工廠與勞動者為伍?我聽到過坊間關於前一代公主寵幸鏡店小夥的故事,我相信一切社會現象的現實規律及其必然性,唯獨對愛情的意外懷有憧憬:愛情本是為破壞世界原本陳腐關聯而存在的聖物,是唯一無需等價交換的經濟原理去解釋的神奇現象。

似乎窺破了我的臆想,女孩朝我這邊望了一眼。她的黑眼睛極黑極亮,好像凝聚數千年的寶石光澤被瞬間揮霍一盡。我低下頭,避過她的視線。噢,我害怕她的眼睛,又卻愛她的眼睛。

我該如何向她介紹我自己呢?崇拜鐵與火的煉爐王子?外表木訥的癲狂詩人?或者,勇敢地呈現我的本來面目:一個默默無聞、安於現狀、渾渾噩噩的機械工?不,我是特別的,一定是的。那回蕩在心底的清靈笑聲,既然唯獨我才可聽見,不就暗示著唯有我才擁有獨一無二的秘密鑰匙嗎?

當我回過神來再鼓起勇氣偷瞄女孩,發現女孩身旁已出現一位資歷甚高的監理工程師,她半趴在攤滿圖紙的大鐵桌上,以近乎撒嬌的口吻向高瘦工程師請教,後者卻傲慢地把玩鉛筆,故作沉思狀,面對女孩炙熱的眼神熟視無睹,半天才憋出一兩句答案。天哪,這麽一雙美的眼睛,這老家夥竟敢如此怠慢,著實可惡!

就這樣,我魂不守舍地繼續手上的夥計,並感到度日如年。終於忍到茶歇,我忍不住向值班工頭打探女孩:“瞧哪瞧哪,”我指了指黑發覆額的女孩,“經理,站在門口耍玩的女孩是誰?她的美貌好像磁鐵,一現身便將大家的目光牢牢吸住了去。”

“別把其他人當作借口,自始至終心神慌亂的,恐怕只有你吧。”工頭冷笑道,伸手推了推木框眼鏡,瞥了瞥我的工號牌,他是名顯老的青年,額頭上的"%"符號被亂發遮去大半,“一零三二號,茶歇就快結束,我更希望看到你全力工作,而非東張西望。”一零三二是我的工號,在這座工廠由於工人數量龐大,除非極為熟悉的摯友,人們習慣以職級或工號相互稱呼。

“可是經理……”我被老青年工頭一語嗆中,只得老實坦承:“瞧那姑娘,我覺得她擁有堪比公主的攝人美貌,即便能了解她的一小部分,我便覺得無比滿足;即便能得到她的一個微笑,我也覺得無比榮幸!”

“她?管圖紙的。”老青年冷冷回答,然後忽然想起些什麽,他努力朝我獻上殷勤而虛假的笑容,“一零三二號,如果換作我是你,我不會貿然對一名素昧平生的女孩妄加指點,即便你所想表達的是贊美。要知道,越美麗的女子,便越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