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們的盛宴 第五十一章 囈樹。關鐵工廠

給你一次逃脫魔窟的機會,只有一次。你願意冒險麽?

我經常遇見他,這名瘦削的青年人身著寬大襯衣褲,袖口與褲管都用細線牢牢紮緊,坐在一具老舊橡木桶上,夜市中的任何路人與他視線相觸他便彎起嘴角獻上殷勤的微笑。

與夜市裏形形色色販賣商品的小販不同,第一次聽到他的招呼感覺甚為奇特,似乎可立時擺脫一切束縛般,然而三番五次的相遇之後,他的話聽來卻更像一種拐騙伎倆。我聽聞過關於他的傳說,那些隨他而去的人,再也無人返回。“騙子!”角落裏一名老者斜眼瞅著寬衣褲的青年人,忿忿斥道。我笑笑,一旦入夜,這座城市陷入黑暗的偽裝之中,每個訪客來到夜市裏都是為了獲取其內心所渴求的,即使受騙被拐,恐怕也是無可避免的宿命。然而我可不會上鉤,現實自有現實的堅硬與頑固,人只得接受並行走於其上;畢竟我既不是藏身於現實洋底的比目魚,也不是飛翔在現實表面的精靈,所謂逃脫僅為臆想。

他自稱為“橋上的水手”,除了表演拐騙伎倆之外,還不時慷慨地向路人贈送木雕人偶、奇形怪狀的樹皮面具以及疏通下水管道的木質工具。“這些都不要錢!全部免費!”水手打開橡木桶蓋子,掏出各色物品塞到蜂擁而至的路人手裏。不可否認,我對這些小玩意兒也抱有興趣,他也不止一次地試圖將禮物塞到我手裏,然而迫使我每每拒絕的原因,正是他不願意接受我的任何銀幣。“齒輪師傅!”由於我不願意告訴他我的真名,因此他便根據我工裝上的潤滑油漬給我起了個綽號,“這些都是免費的,對任何人都免費!”

我搖搖頭。我從來只相信付諸勞動汗水的交換,絕不接受平白無故的贈予。夜市正酣,派發禮物的水手身邊滿是爭先恐後的路人,以及欣然旁觀的我。直到贈品全部發完,水手才合上木蓋,跳上橡木桶,又開始吆喝道:“先生!給你一次逃脫魔窟的機會,只有一次。你願意冒險麽?”

人們攜裹他的禮物紛紛走遠,很少有人駐足搭理,然而水手依然不知疲倦地招呼每個經過的路人。

某天當我旁觀水手及其拐騙伎倆幾乎整個夜晚,這被稱之為騙子的家夥竟顆粒無收,我終於忍不住給他出了主意,我告訴他不妨將這些隨意贈送的禮品作為回報,獎賞給所有願意跟隨他冒險的人們,或許這麽做,上鉤的人們才會增加。然而水手竟嚴詞拒絕了我的提議,“對於那些願意跟隨我們冒險的人,逃離魔窟本身已是最大的禮物,何必再過多贈予呢?”他說。

對於他的邏輯,我不禁哭笑不得。

“齒輪師傅,既然你這麽感興趣,”下一刻,他便朝著我浮現出最親切而偽善的笑容,“何不隨我們一起去參觀這座世界的神奇?”

“神奇在哪兒?你所謂的魔窟又在哪兒?”我反問道,“為何不說出來聽聽呢?”

“世界的離奇已無法用言語表述,只有隨我們去親眼看看才能證實我所說的。”橋上的水手試圖笑得聰明,卻讓我更疑心重重,“齒輪師傅,想不想隨我們去看看?”

我搖搖頭,背身走開。我只相信眼見為實之物,譬如能夠被公式與數字證實的鐘表,譬如可以觸到碰到的溫熱身體,對於所有玄之又玄的傳聞,我只會一笑而過。

在遇見那名女孩之前,這名自稱“橋上的水手”的青年人是我所遇見過的最離奇的家夥。

水手的猜測沒有錯,我是一名機械工,每天都與金屬打交道。我們生活在封閉而偏遠的城市之隅,廠區外常年駐紮衛隊,工廠的全稱冗長而難記,我只記得人們稱呼它為關鐵工廠。傳說我們裝配的工件至關重要,但我所經手的,僅為一個個外形各異的金屬零件,傳送帶將它們傳送至我處,帶著一絲澆鑄殘留的余熱,我手戴隔熱手套捧起它們打磨拋光,對齒輪做倒角拋光、對夾板做魚鱗紋拋光、打磨輪廓邊緣的每道棱角……每完成一件零件,我摁下電鈕,隨即下一件被傳送而至。每種零件都有一項編號,編號從個位數至數千不等,我並不知這些零件會被運出工廠組裝成什麽,也不需要知道。許多人與我一樣,自有意識以來便呆在這座工廠兢業工作,有時手捧零件的我會閉上眼睛,感覺這枚零件經歷的鍛造、退火、切削、打磨,或為自豪的愛意便由此萌生,只有這時才深切感知自己是被需要的——我自身亦是這座龐大工廠的一枚零件,工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工廠。

“你們實屬幸運兒。”裝配車間的主管與我們年紀相仿,戴著單片金絲邊眼鏡,他精心修剪的假發之下,被灼熱液體燙傷的疤痕時隱時現,據傳曾為熱處理車間的主管,工傷後調崗至此,“珍惜手裏的活計!少發愣,多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