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們的盛宴 第四十七章 若寒。焚門記

地底行走,悲愴孤涼。

終於,她又回到自己曾經離開的地方。

曾經心懷畏懼的魑魅魍魎,皆俯首於腳下;曾經無可涉足的禁地危崖,如今恣意前往。只因現今的她與她,合為一體;只因現今的自己,擁有了新的面孔與名字。

她說,我叫若寒,寒冷的寒。然而無人信以為真。人崇拜她,人懼憚她,人諂媚她,人遠離她。她曾經的名字,已被抹去。

終於,她又回到自己曾經倒下的地方。頭骨、彈簧片、鋼鐵碎塊,死亡氣味已然散盡,被寄生的職業人往來踏足,懵懂地掘食泥土,他們不知曾經有多少個鮮活的生命,為了眾人的自由而犧牲於此。

他們的眼睛被蒙以假象,他們交談說出愚昧的語言;他們皆淪為那雙黑眼睛的永久奴仆,卻祀奉她為神明。

一名體態臃腫的裸女半跪著抓起土塊塞入口中,若寒與之對視的片刻,唯有見到空洞無物的困頓麻木。在女子沾滿泥土的絲襪之下,若寒彎腰拾起一枚單片眼鏡,鏡片已然碎裂。她知道這鏡片的主人是誰。逆風,她輕聲說出這個名字,恍如隔世,關於這個熱忱激昂的單片眼鏡老頭的回憶頓時化為熱淚湧出眼睛。

紛亂而殘酷的記憶畫面頓時撲面而來。十年前的那個清晨,科學人巧妙地制造了地上世界的混亂,引開了地底守護者。彼時,眾人鬥志高昂,皆以為勝券在握。然而,那雙黑眼睛回來了,只有她一人,卻令形勢急劇逆轉。前一刻,盲奴們尚安守在各自坑道木訥掘土;後一刻,他們便撒下泥土向義軍蹣跚而來。科學人當即發起了攻擊,盲奴前仆後繼,身邊的同伴亦漸漸減少,不時有同伴被寄生者撲倒,後者手指插入倒地者的胸腹,掏出內臟塞入口中,如掘土般平常自如。

無比殘忍,至為無辜。

記憶裏,戰鬥畫面仍在女子眼前頻閃:排槍聲愈漸稀落,彈藥耗盡之後,一些科學人拔刀短兵相接;擡眼,漫坡遍坑的寄生者正紛湧而至。若寒拾起兩根金屬棒,敲擊鉆地機的外殼,希望這節奏能引出地底潛伏的其他蛤蟆,那些愚昧貪吃的巨物一定會無差別地攻擊任何人,然而毫無效果,所來的,唯有不絕而至的盲奴。女子起初恐懼,隨後憤慨,最終悲傷又絕望。眼見遙控裝置幾無時間完成安裝,逆風決定手工操作啟爆鉆地機裏預設的機關,計劃與這座地下坑穴同歸於盡。所有人都支持他的決定。最後時刻,所有幸存者圍成圈,裝膛、瞄準、發射,輪流朝無辜卻殘忍的眾人射擊,只為爭取更多的操作時間。然而,閥門不幸卡殼,單片鏡老頭正用力旋開閥門、啟動機關,全然不知身後兩名青年學徒已依次倒下,全然不覺悄悄靠近的危險。尚不待旁人提醒,逆風已被兩名寄生者撲倒,肚破血流,一聲不吭地咽了氣。

女子的末日亦瞬息而至。耳邊仍響徹同伴們的哭喊,卻唯獨遺忘撲倒自己的那張面孔。

因為那不重要,因為唯一的兇手,是這雙黑眼睛,NAVA。

回憶至此,不覺已流淚滿面。右手忽而擡起為她拭去淚水,這張面孔的嘴角浮起了冷笑。

“你只是在為螻蟻哭泣。”那個聲音說話了,那個聲音蘇醒了。

“不,我是被無所畏懼的勇氣所撼慟。”

“無謂犧牲,毫無意義。”那個聲音嘲笑著。

“即使自知勝利無望,即便自知並無活路,卻亦自甘赴湯蹈火。這一些,你不會明白。”

“是的,我不明白。但有你此言,我就很喜歡。”

“我所喜歡的,你便也要喜歡。”

“是的,我們是一體的,這樣多好。”

忽然之間,若寒為NAVA的執念所驚懼。早在初遇之時,這雙黑眼睛便認定她作為她的靈魂,各種手段、個中計謀,無所不用,她所喜愛的,黑眼睛都要奪去。婚禮之後,她失去了Naya;十字街頭,她失去了囈樹;地底坑道,她失去了逆風。朋友、摯友、愛人。她一次次流下淚水,直至最後失去自己原本的身體,直至綠眼睛淌下淚水,卻劃過他人的面龐。永無棄舍,永無知足。多麽可怖的執著欲念呐,若寒暗自感嘆,忽覺自身卑微、周身脫力。

綠眼睛熄滅了。在NAVA的身體裏,女子昏昏睡去。

若寒知道,在她陷入昏睡之後,那雙黑眼睛一定立時睜開,以這具身體的原本意志,四處行走,到處主事。起初,若寒害怕NAVA在她所不知曉的時候犯下種種罪行;一度,她十分害怕睡去,強忍困意睜開綠眼睛與黑眼睛一同觀察這座世界,並不時與NAVA爭吵、幹擾這具身體所發出的聲音、所作出的行為。後來,她漸知曉NAVA的罪行伴隨著她的計劃幾乎時時刻刻皆在進行著,那雙黑眼睛已在這片世界建立了一座龐大的社會體系,一切運行猶如井然有序的鐘表,於是女子漸感倦怠,終於支撐不住陷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