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滅者的回憶 第三十六章 囈樹。母巢之口(第3/5頁)

尾鼴?想必她指的是六足蟲,那些邪惡的小怪物。我艱難地轉動頭顱,發現將我捆紮吊在半空的,便是一株青綠色的高大植物,此刻它正將獵食根須深紮入我身上各個傷口吮吸,那正是我被六足蟲尾刺紮傷的所在。

然後我猛然意識到此刻我是裸著的。

我又一次奮力掙紮,真好,感覺力量感正漸漸回復到我的軀體之中。而那株植物則伸出更多的根須將我牢牢捆住。

下方的聲音笑了,“你真有意思,固執而保守。”

“我要找回我的襯衫。”我忿忿說道。我失敗了,可我記得皇帝與我的約定,那亦是我必須完成的復仇。

“呵,何必著急呢。一旦蜓節樹將你身體內的尾鼴毒液吮吸完,它自然會釋放你”,那只手離開了我,女孩繼續說道,“歡迎來到栽培園,這裏是我培植植物的地方。”接著女孩告訴我,自從上一代看護人被蝽茅吃掉之後,這裏已有多時未得到妥善維護了。“他太嗜酒了。蝽茅在成年的這一天會變得極富攻擊性,它們喜以動物的鮮血氣味吸引雌蕊靠近,他本該知道的,但酒精使他短暫喪失了記性,永久喪失了生命。”然後女孩繼續自語道,“植物們都變得驕躁而任性,我不喜歡它們如此這般的性情,它們需要人來管教。於是我留下你的性命,騎士,希冀你能夠不令我失望。”

騎士。她清晰知道我的身份,那麽她還知道什麽?

我假意為難地自稱仍存有對植物的懼怕。女孩笑笑,說道:“放松你的警惕,呈遞你的尊敬,想象你亦為其中的一員,它們會十分友好。”

與想象中被投入母巢口器內處死不同,我作為一名栽培園的看護人、作為一名失敗者,苟且生存了下來。死的勇氣一旦喪失,那一股決絕意志便很快消亡。我開始適應,學習得很快,很快熟悉植物們的脾性,而它們亦確如NAVA所言,各自具備驕傲與孤僻,可一旦呈以尊敬與悉心養護,便回贈予溫婉友好。

漸漸,我習慣了那些葉片上的細小絨毛,固然我曾以它們與動物表皮的相似而心生憎惡;習慣午後的光照之下,舒然仰躺於花蕾之央,身體隨著枝幹輕擺。細心擦拭蝽茅葉柄頂端的尖利爪刺,那亦是它最為驕傲的部分;偶爾捕捉掉隊的尾鼴送給蜓節樹吃食,那株植物現在喜歡一把將我纏住,然後細柔的枝條輕觸身體各部分以按摩,而我對它的觸感也由最初的瘙癢感轉而為全身心的浸愉;當豌豆成熟的季節來臨,我幫助蜷縮在豆莢內的幼仔頂開包片的束縛,它們脆弱而柔軟,青綠色的觸手抓緊我的胳臂、我的脖頸,一路走來回,上半身便掛滿豌豆的幼仔,一晃一晃的…步入這片世界之後,我開始發現它們與那些長期被蝸蛉控制最終完全失去自主意識的植物人不同,是本身生長於植物之中的生靈,清靈而欣喜,對於它們,我並無那種眼見同類被噬的嫌惡感。栽培園裏生長著NAVA細心培育一顆又一顆的種子,每顆都不盡相同,而我皆予以悉心照料,全然不顧及這些種子發芽之後,將會變成傳遞芬芳與寧靜的使者或者食人的怪物,於我而言,伊始的求生欲逐漸沉澱為與世隔絕的習以為常,而所有猙獰嗜殺的植物,亦是可待以安寧的。

如此,我由一名騎士淪為栽培園的看護人,時間的概念不再是晶體燈的朝明夕熄,也不再是每日例常巡邏的裏程點,而為純粹細瑣的植物抽芽、發育,一切緩慢而迅捷。是的,我已遺忘時光,遺忘時光的,亦為塵世所遺忘。

NAVA一直未在栽培園中露面。很長時間,我似已忘卻向她的專制與暴戾復仇。直到那一日,我再次看見了Naya。

那日午後,我正調戲一株初長成的年幼植物。忽然,蹄聲響起。灰塵亦同時伴隨馬蹄聲揚起,兩個騎著機械馬的窈窕身影一同跨越籬笆,徑直駛入栽培園裏,其中一個身影,無比熟悉。我趕忙藏身於粗大的蜓節樹葉片之後,觀察這一幕。停步,駐馬,兩個身影手執手徜徉於香氣滿溢的花田。而我確認,那名那名紅發紅眼睛的女子,便是Naya。老皇帝的擔憂,果真成為了現實。

她為她摘取鮮果,她為她梳理額發,紅眼睛側頭從黑眼睛的唇邊銜過蜜果,輕佻不無挑逗。她們間的甜蜜如一把鋒利的刀刃割傷我的眼睛,我不想繼續目睹這一切,眼球卻停滯不動。

她們並不知,藏匿於樹葉陰影裏的一個男子,此刻正怒火中燒。Naya,你竟與你父皇的敵人在一起。我所做的一切都為她,我所失去的一切都為她。直到此刻,我才發現自己一無所有。對於原來的那個世界,我其實一無所有般貧窮。而她,嬉笑如常,漠無知曉。

就在這痛苦之中,決絕之氣再度於胸重燃。痛苦,給予我絕望;痛苦,給予我勇氣。我決意重拾那一個交易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