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滅者的回憶 第二十六章 囈樹。圖書館(第2/3頁)

這一切都無須通過語言。書牌與書架編號一一對應,推梯,取書,還書。自工作的記憶以來,甚至連每日一起工作的書架員都互不相識,我們只是圖書館這部巨大機器中的細小零件而已,彼此互無糾葛,兢兢業業如齒輪般運轉,嚴絲合縫,無聲而高效。時間久了,也覺得不再有相識的必要,誰都沒有開口打破僵局的勇氣。到了下班的鐘點,借書者們便如潮水般瞬間褪去,眾人與我走出圖書館湧入地下列車的車站,倚立在車廂中隨著車輪有節奏的振動而漸漸困倦,直到到達各自的目的車站。

改變命運的細節,隨時隨地都可能現身在人的視線角落,然後又不知不覺地鉆入地下。如果人不相信這點,是因他已錯過太多細節而不伸手抓住,或是他的麻木惰鈍已使他放棄任何擺脫命運慣性的機遇,幸而我並不在其列。就在這個白晝,我記得就在整理書架之時,一本古籍重重掉落書墻,當我爬下鐵梯正待拾起圖書,卻瞥見圖書翻折的書頁上有著一幅插畫,其上有著獸的形象,那似是一個找到獸的重要線索。於是我偷偷將這幅插畫的書頁撕下,掖進外套內側口袋,小心翼翼地扣上扣子,想必應無人發現。不久,下班鐘點到了,我如既往般搭乘地下列車回家,只待尋著一個無人之處再取出斷頁細細品讀,出站,歸巢,所有經歷皆與往日無異。

夜幕終於落下了。我躲在鬥室,點一盞昏燈,脫下外套,將手指伸進了內側口袋。冷汗,內側口袋裏居然什麽都沒有。我翻遍所有口袋,所能倒出的只有沙泥顆粒。居然找不到那張紙片。不可能。不可能。內層口袋的搭扣並未松脫,袋底也不曾脫線,何以紙片不見蹤影。或者,我中途有忍不住取出紙片一看究竟?或者,當時我只是撕下書頁,而不曾放入口袋。人一旦懷疑,便又出現無數種可能。記憶開始變得迷霧重重。或許我撕下殘頁的當刻,已為監督員所發現,書頁已被沒收。我開始坐立不安。

徘徊許久,我終於一下決心,決意前往圖書館一探究竟。我披上外套,快步跑到地鐵車站,卻只見入口的鐵柵欄以及鐵柵欄之後昏黃的長明燈,那裏已空無一人,入口閘機在燈光下僵持著某一個閉合的狀態,它們已全部死掉。我悻悻走出車站,立在空曠的大街上,焦躁感。誰人可想象,一到白晝,這裏曾是最為繁忙的交集點,作為血脈連接城市各處,眾人集散於此處,來來往往,而此刻卻如一具失去動力的機械般無可促動,什麽也沒有留下給夜行之人,哪怕零星加開的夜間列車,什麽也沒有。這一整套系統此時已陷入休眠。

我強抑焦躁感,慢慢朝著自以為的圖書館坐落的方向邁步,雖然我一次也沒有步行到達過工作地,一次也沒有。忽然,迎面發現一輛馬車朝這駛來,我跑到道路中間伸開雙臂,我要攔下它。

沉重的鐵蹄只在我跟前兩三步才收住了腳,嗆人的煤煙味,一盞油燈被舉到我面前,晃眼,我往前湊了幾步,才看清馬車上坐著一位車夫,別無他人。

我向車夫說明意圖,請求允許急征馬車一用。

車夫怔怔望著我,沒有出聲回答。他身著深色獵裝,頭戴圓頂帽,以布條蒙面,我只能看見布條後深坑般的雙眼,無法辯識其中深蘊的敵意或友好。

“我會付給你報酬的!”我努力向蒙面車夫笑一笑。

蒙面車夫緩緩向我伸出手,攤開手心,手心上也纏著布條。沒有任何表情。

我把幾枚銀幣放入他手心。他竟直接翻轉手心,銀幣掉在地上。莫非他嫌這幾枚銀幣作為報酬太低?我又掏出懷裏的金懷表,又一次放入他的手心,可蒙面車夫竟依然徑直翻轉手心,懷表摔碎在地上。

這家夥甚是傲慢!我不由怒火中燒。正打算與之理論,蒙面車夫費力地伸出另一只胳膊,上面松松垮垮地縫著一枚紅袖章,他指指自己的袖章。

我見過這種袖章,記憶裏似乎只有鎂光燈之後的權貴們才佩戴袖章,原來這竟代表了一種特權。我搖搖頭,拾起銀幣與懷表一起放在他的手心裏,他又翻轉手心,哐啷掉地。

我大怒,一把扯下車夫的紅袖章,扶在自己胳臂上,蒙面車夫居然伸出那只粗糙遍纏布條的手生硬地摸了摸我的胳臂,示意我可以上車。

一路顛簸。隨著距離最熟悉的夜市愈漸遙遠,身邊飛掠而過的大多街巷皆蒙以睡容陷於黑暗,人的面孔已然絕跡,這才是入夜之城的真實面目。而我對圖書館方位所在的記憶也在飛馳而過的顛簸中千瘡百孔,影像開始斷層,似曾相識卻處處生疑。車夫也不識路。他不時摸著自身胳膊原先縫袖章的地方,半似困惑,依然一言不發。我見狀,側掩左臂索性把袖章綁在了胳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