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滅者的回憶 第二十六章 囈樹。圖書館

昏燈。軟榻。鼻煙。人的聲音輕了。

中縫腐爛,殘頁遍地。正襟危坐的書籍之山,缺角傾倒。束手就擒的圖書跪倒木地板,有人正肆意翻開書頁,隨之,傳來手術刀割裂紙張的細微嘶響。

男子欲起身,卻不得。如夢境般輕煙縹緲,入夢般舉手投足艱困無比。

燈終熄了,眾人坐在黑暗裏,他們不知身前身後是什麽在往來。木地板的厚重悶響與紙張被踐踏的脆響時而混雜入耳。只有男子聽得其中間雜的悉索之聲,開始感覺如坐針氈,直至聲音停息。

玉手,秉燭。

被事先解剖的厚重手繪本,一頁動物的側影被小心翼翼取出,燭火將之映射在墻面,側影綻現,眾竊聲耳語,隨後又低了去。

只一道側影,那根曲線已足以勾勒誘發原始欲望的膨脹;只一道側影,人紛紛退回到本來的面目,依然匍息於暗影裏,卻兇相畢露。四下已不聞人語,聲響已為不時發自胸腔的深重鼻息所代替。動物的側影柔婉在前,男子徒聞各下角落裏齜牙淌涎嘶氣之聲,卻無人躍上前攥取近在咫尺的美食,因為每人皆知就在自己的身後,尚有更龐大更猙獰的。

燭光卻突然滅了。男子的耳邊,嘆惋之聲連連。

良久,依然籠罩於黑暗,黑影之下眾人來來往往。時而傳來書籍被踢踹的悶響,那一頁動物剪影亦混入黑暗銷聲匿跡。男子坐於原地未曾動彈,如夢境般輕煙縹緲,亦如陷入夢境般舉手投足無比艱困。

他稱之為幻境,或為夢境,縈繞心頭之夢。終於,他能坐起身來,萬象都已消失,包括那間燈火朦朧的會館,包括遍地狼藉的書卷,包括那枚奇異曲線的剪紙,一切如煙消散。在那個消失的幻境裏,眾人紛紛從獸的祭壇返回,拭去嘴角的血跡,對於所見得的與所吃食的,卻三緘其口。男子拭了拭嘴,又睡下了。

入夜,鬥室。男子翻開泛黃的手繪本,摩挲書頁所繪的兩三種奇異動物,其一有著圓粗的犄角、粗短四足以及厚實皮甲,其二有著銳視的雙眼、披毛的外皮以及鋒利鱗爪,其三僅繪有頭部、腳掌,光是這些已占據書頁大部。這些四足動物統稱為獸,傳說中危險而原始的動物,習性古怪粗暴,絕不輕易近人。而這名似乎心滿意足的男子,便是我。

我始終相信關於獸的傳說,即便我一次也未曾親眼得見這種古老的動物。傳說在安息日,獸群會穿過整座城市,抵達紅月與大地的臨界點,彼時,它們將向人們展示誰才是大地最原始的主人。我由衷地崇拜它們,它們擁有毀滅與破壞的力量始終令我向往,那種原始的狂躁情緒是多麽無所畏懼多麽無拘無束,而我卻只得從傳說與手繪本中見識得它們的傳奇。有個章節繪著獸與人的交戰,它們曾將這座城市毀滅到一半,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半座城市犁為平地;再翻數頁,一個章節繪著男男女女哭泣著躺倒在巨獸的血盆大口之中,淪為食物;另一個章節則繪著獸首雕紋圖騰,圖騰下方羅列著數種祭祀品:幼兒、鮮果、燃為焦灰的網、用以示弱的裂刃斧,以及一種沒有人見識過的傳說生物:羊。

我想我並不畏懼它們,在這個時代誕生的火繩槍、火炮已確保人在獸的面前是無須憂慮安危的了,反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期待。我期待著它們如傳說中席卷這座城市而來,想必可大飽眼福,甚至期待它們的鐵蹄將我的血肉同這座城市一塵不變的規律一齊踏碎,那麽改變便是可期待了的。這種期待幾乎形成信仰。然而距離下一個安息日,尚有數百個晝夜,而我與生俱來擁有的記憶告訴我,時間的腳步如此緩慢,孤獨已讓我品嘗到每一寸的興味索然,來日苦多呵。

我生活在一種極嚴謹的規律之中。清晨,出門,走到車站,搭乘地下列車,到達工作地——圖書館,隨後便開始一天枯煩的工作,直至天色漸黯淡下來,便再次鉆入地下列車,走出車站,歸巢。待夜幕降下,便步行走入夜市感受死寂黑暗中稀有的嘈雜,各色路人誇誇其談的傳說與夢境,淺嘗小酒肆的各種甘釀,或者,抱著從夜市裏收集而來各類關於獸的繪本細細研讀,不離鬥室半步。

我一次也沒有從圖書館找到有關獸的書籍,或許即便曾經翻到只言片語的,亦無新知的價值。我甚至鮮有時間翻看書籍,因大部分的工作時間,我都忙於在鐵梯之上爬上爬下,取書放書,顧客的需求總是源源不絕,我甚至懷疑他們只是完成借閱的形式,藉此一觀圖書館的壯闊與巍峨,而對書本身漠不關心。他們稱我們為,書架員。在我所工作的這座圖書館,有且只有一面極為高聳的書墻,所有的書都分門別類擺放在書架上,書架員從接待員處取過書牌,根據木牌印刻的首四位列號推動金屬長梯滑行在書墻之下,對齊縱列,爬上架子,隨後再根據末四位行號爬到指定的書架層取書或還書。這裏沒有滿臉橫肉的工頭揮舞著鞭子催促工人幹活,卻也沒有閑工夫可作絲毫停頓,書墻之前成一字型的接待處,始終堆砌著數人之高的圖書,這裏只有不時響起的金屬梯底端細小鐵輪們滑動時發出的刺耳茲響。有時候一枚書牌便令我費力地爬到書墻最頂端,我立在鐵梯之上邊喘氣邊駐看片刻,腳下接待處前尚有細而長的隊伍排於其後,那些借書者的面目如此之小,我都無從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