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0頁)

丹德裏恩咽了口口水。

“問題在於,”他在馬鞍上挺直背脊,努力做出堅定的表情和勇敢的姿態,“我非去不可。而且必須去。馬上去。不管天黑沒黑,也不管有沒有霧。我有使命在身。”

多年的練習沒有白費,吟遊詩人的嗓音聽上去既悅耳又兇狠,透出嚴厲與無情。他的話語帶著鋼鐵與勇氣的韻律。士兵紛紛用毫不掩飾的欽佩目光打量他。

“在你出發之前,”隊長從馬鞍上解下一只木制扁酒壺,“喝點伏特加吧,吟遊詩人閣下。喝一大口……”

“好讓你死得輕松點兒。”那個陰郁的士兵沒精打采地說。

詩人喝了一小口。

“懦夫,”等他不再咳嗽,呼吸也正常之後,詩人莊嚴地宣告道,“在真正死前會死上千百次。勇士只死一次。但命運女神垂青勇士,蔑視懦夫。”

士兵眼中的欽佩更加強烈。可惜他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丹德裏恩只是在引用一首英雄史詩,還是別人寫的。

“我理應報答你們的護送。”詩人從懷裏掏出一只叮當作響的錢袋,“在你們返回要塞,回歸職責的約束之前,去找家酒館,為我的健康幹杯吧。”

“感謝您,閣下。”隊長的臉有些發紅,“您太慷慨了,雖然我們——請原諒我們把您一人留下,畢竟……”

“沒關系。再會。”

吟遊詩人瀟灑地歪戴著帽子,用腳跟踢踢馬腹,朝溪谷前進,口裏吹著《布勒林恩婚宴》的曲調——那是一首家喻戶曉、但內容極不得體的歌謠。

“要塞的號手說他是個只會混吃混喝的懦弱蠢貨。可實際上,他卻是位久經沙場的英勇紳士,雖然他的詩很蹩腳。”陰郁士兵的話語傳進了丹德裏恩的耳朵。

“說得沒錯,”隊長答道,“他並不膽小,沒人可以這麽說他。我注意到,他剛才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更誇張的是,他還在吹口哨,你聽到了嗎?哈哈……他說什麽來著?他是位大使。這麽看來,大使還真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能當。反正腦子沒毛病的人當不了……”

丹德裏恩催促馬兒加快速度。他不想破壞自己剛剛贏得的聲譽。而且他心裏明白,恐懼已經讓他口幹舌燥,甚至沒法繼續吹口哨了。

溪谷陰暗潮濕,濕乎乎的黏土和腐爛的落葉層吸走了深棕騸馬的馬蹄聲。他給這馬取名叫“珀迦索斯”。珀迦索斯走得很慢,始終低著頭。它是少有的對什麽事都滿不在乎的馬。

森林到了盡頭,但前方仍有一片蘆葦叢生的寬闊草地,擋在丹德裏恩和長著成排赤楊的河岸之間。詩人勒住馬,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卻什麽也看不見。他豎起耳朵,聽到的只有蛙鳴。

“好吧,夥計。”他用嘶啞的嗓音說,“不成功則成仁。跑吧!”

珀迦索斯稍稍擡起頭,豎起平時垂落的耳朵,懷疑地看著他。

“你沒聽錯。跑。”

騸馬不情願地邁開腳步,馬蹄踩上泥濘的土地,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青蛙忙不叠地跳開。一只野鴨在他前方幾步遠飛起,嘎嘎叫著拍打翅膀,讓詩人的心臟停跳了一瞬間,然後以加倍的力道和速度狂蹦起來。珀迦索斯卻對鴨子視若無睹。

“英雄騎著馬……”丹德裏恩低聲念道,從短上衣的內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擦擦頸背的冷汗,“無畏地穿行於荒野,毫不在意蹦跳的蜥蜴和飛翔的巨龍……他不斷前進……最後來到一條大河邊……”

珀迦索斯噴噴鼻息,停下腳步。他們站在河邊,佇立於高過馬鐙的蘆葦和燈芯草間。丹德裏恩擦擦汗津津的額頭,把手帕系到脖子上。他盯著對岸的赤楊,直到眼中流出淚水。他沒看到任何人或任何東西。河面因搖曳的水草而泛動,綠橙相間的翠鳥不時貼著水面飛過。成群的蚊蟲讓空氣閃閃發光。魚兒吞吃蜉蝣,在水面留下串串漣漪。

在他目力所及之處,海狸巢穴無處不在——河水懶洋洋地沖刷著一堆堆折斷的樹枝,還有倒伏並被啃咬過的樹幹。

這兒的海狸真是多得驚人,詩人心想。不過也難怪。沒人會來打擾這些該死的啃樹畜牲。強盜、獵人和森林養蜂人不敢冒險踏入這片土地;即便多管閑事的捕獸人也不會來這兒設置陷阱。敢這麽做的人會被一箭穿喉,他們的屍體會倒在河邊的爛泥裏被魚蝦啃食。而我這個白癡卻非要自行前來,來到緞帶河邊:這裏彌漫著死屍的臭氣,就連白菖蒲和薄荷都無法掩蓋……

他沉重地嘆了口氣。

珀迦索斯將前腿慢慢探進水中,嘴巴貼向水面,喝了一大口,然後轉頭看著丹德裏恩。它的嘴巴和鼻孔在滴水。詩人點點頭,又嘆了口氣,用力吸吸鼻子。

“英雄注視著漩渦,”他平靜地念誦著,努力不讓牙齒打戰,“他凝視著它,隨後繼續向前,因他心中毫無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