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第4/12頁)

柯羅威教士一只手放在《聖經》的硬皮封面上,另外一只手撫摸著虎皮鸚鵡,他一直觀察著這一切,試圖理解這混亂中隱含的秩序。他相信,只有理解了這種秩序,才能真正把握中國人的心。會督曾經批評過他,說他缺少其他傳教士那種對真理的執著,很容易被蠻荒之地的奇談怪論所蠱惑、動搖。但柯羅威教士覺得,上帝的愛並非是居高臨下的施予,如果總是擺出一副俯瞰而非平視的姿態,那麽永遠無法真正走進他們。

這個草原動物園,可以視為教士的一次試探,教士希望這些動物能夠讓草原人袒露心聲。他相信,無論是在高緯草原還是熱帶叢林,好奇心始終是人類最基本的情緒之一。想到這裏,柯羅威教士微微呼了一口氣,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車夫身上。

草原居民如何袒露心聲,他現在還不清楚,但老畢上路以來,已經袒露了無數次。

大概是為了排遣寂寞,老畢變得特別話癆,一邊趕車一邊喋喋不休。他那帶口音的話語和官話相比,說得又急又快,柯羅威教士只能勉強聽懂三四成,不過他大概能從語氣猜出,大多數是抱怨。

“柯長老,您說現在這行市,老百姓還有活路嗎?我小時候,上好的豬條子肉才四十文一斤,現在您看,九十文錢連老母豬肉都買不來!一天到晚,白菜豆腐,豆腐白菜,肚子裏刮不出二錢油。出門趕一趟車,一半都拿來孝敬稅卡!

“哎呀,柯長老,我這是看您人老實,才接著這活計。口外我一般是不去的,路不好走,又危險,去一趟保不齊連命都丟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兵荒馬亂,哪兒有安生路走哇,在哪兒都是一樣,唉!

“嘿,我跟您說,柯長老,早幾年您要坐馬車,我還真不敢拉,讓拳民給逮著,咱倆一塊兒點天燈。現在倒沒那麽多事兒了,可我得說一句,有些傳教的,像您一樣;有些傳教的,也不是東西,凈坑人,變著法兒地撈錢。要不是擔心小滿這病,我真不想去那教堂呢。

“您問我那個傻小子他媽?唉!一生下來就給克死了。謝三姑說,這孩子前世是他媽的仇人,這輩子是來索債的,要不他媽臨死前怎麽掐著孩子喉嚨呢,結果到現在小滿還不會說話,這都是冤孽——不過我這傻小子可有一樣兒能耐,牲口見了他都服服帖帖的,跟當官兒的見了洋人似的。要說這事也不奇怪,這龍生龍,鳳生鳳,還真就得咱這樣的老車把式,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我都想好啦,這次回來就教他使鞭子,早點當家。啊?您說入教啊?這個再說,再說吧……”

老畢絮絮叨叨,手裏卻不耽擱,車隊不疾不徐地朝前開去,一路不曾停滯。車後頭的萬福牢牢跟著,顯得興致勃勃。

老畢說累了,便從車轅的掛把上摘下一個小嘴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茶水,然後對教士開口道:“哎,我說柯長老,這一趟,您使的錢少說也值半套宅院了。您說您費這麽大勁兒,把這些野獸運到赤峰,到底圖個啥呢?”

這個問題,他在之前已經問了不下十遍。可每次柯羅威教士都笑而不語,只讓他安心準備。老畢原本以為他是為了保密,現如今上了路,應該可以說了吧?

柯羅威教士聽到這個問題,把《聖經》在膝上合攏,鄭重其事地說道:“因為赤峰就在那兒。”

“啥?誰在那兒?”老畢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柯羅威教士眯起眼睛,看向遠方:“我在美國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博物學家。他最喜歡的,就是去尋找全世界各種各樣的動物和植物,從巴布亞新幾內亞到剛果,每年都在一些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偏遠地方遊蕩,好幾次都差點喪命。很多人問他:找那些東西根本賺不到錢,為什麽還要樂此不疲?是有什麽深刻的用意嗎?他回答:因為那些珍禽異獸、奇花異草就在那兒。”

老畢“嗯嗯”地點著頭,其實還是一片茫然。

教士嘆了口氣:“有些事情,本身的存在就是目的,這是命中注定。赤峰就在那兒,它是我和這些動物的應許之地。我別無選擇,只能遵從那一位的意旨。”

老畢沒有繼續發問。他私下裏承認,自己比發問前知道得更少。

第一天他們一共走了大約四十裏路,中途休息了四次,給動物補充水分和飼料。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教士考慮到萬福的承受能力,果斷決定駐車休息。

老畢在停留的大車店附近,給萬福找了一處背風的樹林停放。教士親自打來幾桶清冽的泉水,讓萬福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他隨後又檢查了一下萬福的四個腳掌,發現底部已經磨出了血,爪甲也出現了磨損。教士有些心疼,如果任由其發展,萬福很可能會在兩三天內瘸掉,那就徹底無法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