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與死亡奇案

在好些年裏,對當地的老百姓來說,那個幽靈似的白人老頭,那個背著大肩袋的外國人,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始終是個謎團。有些人認為他被謀殺了,但後來,他們挖開山腰高處,老高那小小窩棚的地板尋找財寶,尋得的卻只有一些灰燼,以及一個被火燎黑的錫托盤。

那是老高自己也消失之後的事情了,你知道,此後老高的兒子才從漓江回來,接手了山上的蜜蜂。

這是問題所在,福爾摩斯在1899年寫道:厭倦。了無生趣。或者不如這麽說,事情變得太容易。過去,解決犯罪案件能作為挑戰帶來樂趣,更有你無法解決的可能性,所以那時候罪案能成為吸引你注意力的東西。然而如果每個案子都能解決,而且能解決得如此輕松,那麽也就沒有了解決的理由。

看,這人被謀殺了。那麽,肯定是有人殺了他。他被謀殺的理由一只手也能數得過來:他給誰惹了麻煩,要不就是他擁有什麽別人想要的東西,再或者是他激怒了什麽人。這有什麽挑戰性?

我會在報紙上讀到某起警方無法解決的案件,然而在讀完整篇報道之前,我就發現自己已經解決了它,即使不知道細節,也能掌握大致的過程。破解犯罪案件實在是太容易了。事情結束了。為什麽要打電話給警方,告訴他們困惑著他們的答案?一次又一次地,我只是隨它去,將案子留給他們作為挑戰,因為它對我來說已毫無挑戰可言。

唯有在面對挑戰時,我才是活著的。

那座霧靄茫茫的山丘很高,高到有時候人們會管它叫做山脈。山裏的蜜蜂總是在夏季蒼白的日光中嗡嗡飛行,從山坡上的一朵春花上飛到另一朵春花上。老高聽著它們的聲音,一點也不高興。他的侄子住在山谷的村子裏,有不少蜂箱,即使早在一年的這個時節,他的蜂箱裏也已滿是蜂蜜,而且那些蜂蜜都像羊脂玉一樣雪白。老高並不相信白蜜嘗起來能比其他黃色或淺棕色的蜂蜜更好吃,但他的蜜蜂生產的蜜數量稀少,而他的侄子能把白蜜賣出比他最好的蜂蜜還要多一倍的價錢。

在他侄子那邊的山上,蜜蜂認真又勤勞,那些金棕色的小工人們四處授粉,再將大量花蜜帶回蜂箱。老高的蜜蜂卻性情暴烈,通體漆黑,像子彈一樣閃著反光,它們只會生產足夠它們過冬的蜂蜜,最多再多一點點,只夠老高挨家挨戶地向鄰居兜售,一次賣出一小塊蜂巢。如果他有子脾[1]可售,就能多賺點錢,那裏面包含著幼蜂,嘗起來是甜絲絲的蛋白質的味道。但這樣的機會很少,因為他的蜜蜂總是慍怒而悶悶不樂,無論幹什麽都盡可能偷懶,連繁殖後代也是如此。而且老高清楚,自己賣出去的每一片子脾都會變成蜜蜂,若他賣了它們,在這一年接下來的日子裏,它們便不會再為他生產可以出售的蜂蜜。

老高和他的蜜蜂一樣陰沉易怒。他曾經有過一位妻子,但她死於生產。將她害死的兒子多活了一個星期,接著也死了。沒有人會在老高的葬禮上致辭,沒有人會給他掃墓,也不會有人給他獻上祭品。他死後將無人緬懷,像他的蜜蜂一樣不被注意,平凡無奇。

那個白人老頭是在當年晚春時出現的,上山的路一通他就來了,肩上背著一個棕色大袋子。在見到他之前,老高就聽說過他了。

“有個外國人正在到處看蜜蜂。”他的侄子說。

老高什麽也沒說。他是去找侄子買一桶劣質蜂巢的,那都是些受損或即將被丟棄的蜂巢。他以低廉的價格購來喂養他自己的蜜蜂,或者挑一些在他村子裏出售,沒有人會察覺。兩個人坐在山腰上老高侄子的小屋裏喝茶。晚春時,從第一滴蜜落下到初霜之前,老高的侄子都會從村裏的屋子來到山腰上的小屋中,與蜂箱同住同睡,以防小偷。他的妻子和孩子會替他將蜂巢和一罐罐雪白的蜂蜜帶下山出售。

老高並不擔心小偷。老高的那些閃閃發亮的黑蜜蜂會毫不留情地攻擊任何膽敢驚擾它們的人。除非要收集蜂蜜,他總是睡在自己村裏。

“我會讓他來找你,”老高的侄子說道,“回答他一些問題,帶他去看看你的蜜蜂,他就會付你錢。”

“他會說我們的話?”

“他的口音挺重的。他說他是從水手那兒學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廣東人。但他學得挺快,雖然他年紀已經挺大了。”

老高哼了一聲,他對水手沒什麽興趣。此時已近中午,他得頂著炎熱的天氣再走上四個小時,才能從這山谷走到自己村子裏。他喝完了茶。他侄子喝的茶比他所能提供的茶要好得多。

天還沒暗的時候,他抵達了自己的養蜂場,將大部分受損的蜜倒入最薄弱的蜂房。他有七個蜂房,而他住子有一百多個。幹這活兒的時候,老高被蜇了兩次,一次在手背上,一次在脖子後面。他一生中被蜜蜂蜇過千百次,他都說不清具體的數字了。普通蜜蜂蜇他,他是幾乎察覺不到的,但被他那種黑蜜蜂蜇一下,雖然不會起腫包,也不會留下印子,卻會疼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