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漢神道士

櫻花飄飄灑灑地凋落著。

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花瓣片片飛舞,飄落下來。

沒有風。

花瓣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離開花枝,飄落到地面。

滿樹盛開的櫻花。

任憑花瓣不停凋落,然而仰面望去,滿樹的櫻花依舊不減豐姿,幹朵萬朵壓低了枝頭。

虬蟠的花枝上空,高懸著一輪皎潔的明月。

“晴明,真是不可思議啊……”

開口說話的,是源博雅。

“什麽不可思議? ”

晴明低聲問道。

“就是櫻花呀。”

博雅用陶然欲醉的聲音說著,舉目仰視著櫻花。

這是在晴明宅邸的庭院裏。

庭院裏有一棵高大的古櫻。

尚未生長齊全的春草,星星點點地在地面上探出頭來。

晴明和博雅在那棵古櫻樹下鋪了塊毛氈,坐在草地上。

那是一塊深藍底色、印有美麗的大唐風格圖案的花氈。

它來自遙遠的國度——大唐。

兩人之間,靠近古櫻樹幹處,立著一具燈台,台上點著一盞燈火。

一只裝著酒的瓶子,放在兩人中間。

有兩只酒杯。

一只握在晴明的右手中,一只拿在博雅的左手中。

此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

惟有櫻花花瓣不斷飄落,積了厚厚的一層。

藍色的花氈上、博雅的身上、晴明的白色狩衣上,都落有繽紛飄落的花瓣。

博雅手中的酒杯裏,也浮著兩片花瓣。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櫻花花瓣靜靜地飛舞著,從兩人的上方飄然落下。

仿佛積雪似的,兩人的身上以及周圍不斷地有白色的櫻花層堆起來。

“櫻花? ”晴明問。

“從許久之前,這棵櫻樹的花瓣便已開始飄謝了,然而,這枝頭上的櫻花,卻絲毫不見減少……”

“嗯。”

晴明的回答不冷不熱。

“簡直就像你似的。”

“像我? ”

“是啊……”

博雅將拿在左手的酒杯送到嘴邊,連同花瓣一起,一飲而盡。

“我是說,人的才能——安倍晴明其人的才能,也像這櫻花一樣嘛。”

“什麽意思? ”

“即使什麽都不做,你的才能也會自然而然地漫溢出來。”

“……”

“而且,無論漫溢出多少,你的才能卻一點也不見減少。”

“呵呵。”

“就好像你的體內有一棵高大的櫻樹,枝繁葉茂,一邊是無窮無盡地花朵怒放,一邊是片片花瓣紛紛飄謝。”

晴明體內有一棵花朵永遠怒放而又不停凋謝,永遠保持盛開狀態的櫻樹。

仿佛才能的花瓣越是不斷地飄謝,晴明體內的花瓣也就越開越多。

博雅用簡短的比喻表述了這層意思。

“博雅,世上沒有永不凋謝的花。”

晴明把酒杯送到紅紅的唇邊,靜靜地呷了一口。

“花之所以為花,正因為它終會凋謝。”

“可是,在你的花枝上,我可看不出花瓣會全部凋謝啊……”

博雅大發感慨。

晴明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盡量不至於讓博雅感到困惑的微笑。

他仿佛是在享受夜晚的寒氣緩緩滲入狩衣的樂趣。

“博雅,今晚你來,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

“對了,晴明,其實這件事……”

博雅放下酒杯,說道:“藤原為輔大人,你知道吧。”

“嗯。他去年當上參議(當時官位依次為:太政大臣,左、右大臣,大納言,中納言,參議。參議是很高的官位。)了吧。”

藤原為輔,是前右大臣定方之孫,左兵衛督朝賴之子。

歷任藏人、朱雀院判官代、尾張守、山城守、右大弁等,於天延三年(即公元975 年。)升任參議。

其年齡與晴明和博雅相差不多。

“就是這位為輔大人,據說每天晚上都有人前來拜訪他。”

博雅打開了話匣子。

深夜——為輔在臥室剛剛入睡,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喂……”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喂。為輔大人! 請醒醒吧。”

為輔睜開眼睛一看,發現枕邊黑暗中站著一個老人,身著襤褸不堪的白色便袍。

白發,白髯,滿面皺紋,臉上仿佛被強摁了一束稻草似的。

一頭白發猶如被狂風吹亂的茅草一般,亂蓬蓬地叉開來去。

“醒了就趕快起床吧! ”

是誰? 為輔還未來得及詢問對方是誰,右手就被緊緊抓住,上身已經被拉了起來。

“來來,快點站好! ”

不可思議的是,為輔毫無抵抗能力。

為輔按照老人的要求站起身來,老人牽著為輔的手邁步走了出去。

“好。咱們去吧! ”

他覺得這老人似曾相識,卻又覺得這張臉是頭一次見到。

老人是獨眼。

左眼已經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