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惠果

身體很熱。

像是在無油、無水的鍋內,嘩啦啦地幹炒。

想用冷水潤喉,身體卻無法動彈。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膚。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體內部並沒有這種不快感。但或許自己的心、肝等五臟六腑,早已開始腐爛了。

呼吸之間,仿佛也能嗅聞到內臟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體,大概都會如此吧。

這世間,沒有能夠永恒停駐的事物——

他深知這一道理。

肉身會逐漸衰萎,以至機能喪失,這是宇宙不變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終歸寂滅——

那種寂滅,如今也應驗到自己身上罷了。

這軀體,大概再也撐不了幾年了。

對於死亡這種現象,他毫無恐懼。

他已經理解,眾多有情,均是以“個體”自宇宙出生,而那一“個體”,最終也將回歸宇宙。所謂死亡,不過是回歸宇宙的一項儀式而已。

至今為止,眾多“個體”及眾多生命持續反復這項儀式,如今自己也參與其中了——僅此而已。

惠果這般想著。

若說尚有憾事,就是還沒有找到適當傳人,將自身鉆研的胎藏界、金剛界這兩部密教大法延續下去,卻就此往生了。

說是執著,的確是執著。

深夜——

惠果正在睡覺。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識到自己那正在睡覺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覺的溫度。溫度並非來自肉身之外,而是自體所衍生出來的溫度和腐臭。

他意識清晰地認知這一點。

在這種狀態之中,以具有意識的心眼,觀照自己肉身的溫度及腐臭時,就好像置身於夢中。有如在夢中冷靜觀察自身行動的另一個自己,現在的自己,正在觀照自己的肉體,以及那肉體所感覺出的溫度、所釋放出的腐臭。

這麽說來,這可真是一場夢嗎?

難道還有另一個我,正夢見在睡夢中冷靜凝視自己肉體和意識的自己?

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混亂意識。

惠果正在享受這種混亂。

突然——

惠果耳邊響起細微聲音。

“惠果啊……”

那聲音呼喚著。

“惠果啊……”

是耳邊響起的聲音,抑或直接響自心底的聲音?那聲音太微弱了,以至無法辨識。

“惠果啊……”

那聲音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是什麽人呢?

誰?為什麽呼喚我?

再說,那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到底何時挨近至如此距離?

啊,是那個嗎?

那個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認為的腐臭,正承載著某人的意識,潛入自己內部來了。

不,也許是對方化身為腐臭,逐漸挨近自己。對方化身為腐臭,再宛如從自己體內衍生,無聲無息地潛入自己的意識深處。

“你過來……”聲音說。

過來?

“去哪裏?”惠果不由自主地在夢裏響應。

不行。

惠果的夢意識又如此暗忖。

倘若響應幻覺或幻聽——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覺、幻聽,響應的人便會漸入其法術而不可自拔。

可是——

一旦拒絕,對方或許就不再呼喚自己了。

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在這青龍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間,以妖術對自己故弄玄虛——

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誰?”惠果問。

“喔……”

對方開心大聲說道:

“我是此現象界的統一者,至高無上者——”

所謂現象界,換句話說,是人或生命出生、活著、死亡的世界。事物生滅、變化的世界。也就是這個宇宙。

“至高無上者啊——”惠果喚道:

“該去何處呢?”

“首先,起來,先起來吧。”

惠果依言起身,離開床鋪站了起來。

裸足觸及冰冷的地板。

“過來。”聲音說。

惠果朝聲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沒入夜氣之中——

夜氣冷冽。

雖說春天已近,夜猶寒冷,且結上一層薄霜。

踩在冰塊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過來啊……”

他往正殿走去。

蒼白的月光,自屋頂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腳下,呈現一片青色。

正殿大門被打開,往內走去——

裏面點了一盞、兩盞燈火。

正面是黃金打造的大日如來座像。

座高約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彎曲,握入左手間,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於掌中的金剛拳。

金剛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來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來——

梵語Mahavairocana,音譯成漢字,便是“摩訶毗盧遮那”。

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來”的佛號稱謂。不同於釋迦牟尼佛,是一種象征代表,是本來不具肉身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