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安倍仲麻呂(第4/17頁)

我想,在此有生之年,大概不可能重新踏上故土了吧。

或許,這封信上所寫的事,正是我回歸故國的最後一次機會。

所以我用即將遺忘的日本國語言寫這封信,也正因為我可以藉此書寫,再次細細追懷故國之事。

讀過這封信後,你若想通知誰,悉聽尊便。關於這封信,我對你一無所求。

無論未讀,或讀過了,總之,這封信,你要燒毀或脫手,均無所謂。

只要能寫下這件事,並寄給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有關安祿山之亂的原委,實不必由我贅述。

比起如此之我,總有一天,史家會以如椽大筆匯整記錄下這段歷史。在此,我只想說說,安祿山之亂的幕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安祿山自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時當天寶十五年正月。

此一消息傳來,玄宗皇帝激怒非常。已經七十二高齡的他,氣得混身發抖,自禦座上站起來,咆哮道:

“我要殺了這男人!把他斬首示眾,鹽漬屍體,喂給狗吃。”

向來親賜恩寵的那雜種胡人,竟然自封皇帝,改國換號,昭告天下。如今,安祿山已非單純叛軍首謀而已。他要推翻玄宗皇帝,取而代之,成為一方雄主,玄宗皇帝之憤怒,我完全能夠理解。

彼時,我職司秘書監,不時得與玄宗皇帝碰面,因而親眼目睹他怒不可遏的場面。

“那男人——”皇上如此稱呼安祿山。“那男人,還曾想當我的養子!”

事實上,我也知道,安祿山成為楊貴妃之養子後,和皇上曾有段和樂相親的時期。

“那畜生,打算對養父恩將仇報嗎?”

勃然大怒的玄宗皇帝氣得甚至想披掛親征,我仿佛見到尚未與楊玉環相遇之前,那久違的英武皇上。

正月將盡之際,傳來安祿山病重消息,我心中暗忖,這場叛亂早晚便會平息。然而,情況卻並非如此。

六月十日,哥舒翰率領士兵二十六萬六千人,沖出潼關,於靈寶縣西原遭遇安祿山麾下的崔幹佑,雙方展開一場激戰。

然而,戰事僅此一日,哥舒翰二十余萬士兵全數潰敗。

消息傳至長安,引起強烈震撼。

之後,玄宗皇帝決心棄守長安,避走蜀地。

我收到避難消息,是在十三日拂曉之前。

傳旨使者告知一刻鐘之後將撤離長安,前往蜀地,要我趕快準備。

此行只準攜帶必要物品,不得通知任何人,務必緊守秘密——

使者又說,以玄宗皇帝、楊貴妃為首,一行人包括貴妃之姊虢國夫人、宰相楊國忠、高力士、韋見素、魏方進、親王、妃嬪、公主、眾皇孫,以及龍武將軍陳玄禮所率領的禁衛軍,總計三千余人。

居住於宮外者,即使皇親貴族,也不得告知原委,全數秘密遷離。

天色尚暗之際,我們一行人已聚集在延愁門前廣場。

玄宗皇帝騎馬,楊貴妃乘轎。

我也騎馬,其他人幾乎都是步行。包括皇親貴族、侍女、家眷、宦官,以及士兵們。

細雨霏霏中,隊伍出發了。

每人臉上均浮現不安表情。除了宮中人士,無人知曉禦駕出行之事。來自倭國的我混雜其間,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啊。

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出宮的我,內心與其說是不安,不如說是對留下的眾人深感愧疚。這些人當中,有許多都是我的摯友或曾經關照過我的人。

雖說時間匆促,事出無奈,此事卻一直讓我耿耿於懷。

倘若日後再有機會重返長安,大概也不能像從前一般互相往來了吧。

早朝進宮的官員,看到悄無一人的皇宮時,必定要大驚失色。

事實雖如我所料,那天宮裏卻也發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日後聽人轉述,據說,首先掠奪空蕩蕩的宮廷財物的人,既非安祿山,也非安祿山的士兵,而是與我們關系密切的人們。

他們由於遭到背叛的憤怒、惶恐,面對堆積如山的財寶,抑止不下心中翻攪的欲望,確屬情有可原。我們實在無法憎恨任何人。

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們便拋棄了他們——

我們一行人渡過架設在渭水上的便橋。

那時——

“為避免追兵趕上來,把這座橋燒掉吧!”

宰相楊國忠正要下令兵士如此做時,玄宗皇帝本人卻出面制止了。

“燒掉這座橋,追兵或許趕不上來,可是,百姓們也要逃難時,沒有橋該怎麽辦——”

因為皇上這句話,橋未被燒毀。遭逢亂事,終於又讓皇上恢復了昔日的仁心。

然而——

隨著前進步伐,隊伍人數一人、兩人地逐漸減少,許多人都背棄皇上,自行逃竄了。

其中不乏皇親與士兵。

宦官王洛卿,原為先遣隊伍,就在皇帝一行人越過縣界,準備安頓休息之際,他卻逃走了。不僅我們,連皇上也受波及。正午時分,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一絲食物果腹,情況十分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