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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當年在零洲島一樣,在東坡,盧琛也是唯一一個見到鬼魂的人。

詩人一直覺得,這位姑娘是替自己死的。當時父子二人已經結束了流放,一行人正在等待雨季結束後返回家鄉。(說明:這一段原文:as they'd waited for spring to free the mountains of snow and let themcome home from exile.這裏應該說的是第一部的最後那一段的事情。當時父子二人結束流放,雨季來臨前離開零洲島,然後又到嶺南地區的孚周等待雨季結束。姑娘死在孚周,然後秋季他們啟程返鄉,過了春節才到的家。不應該是有什麽春季冰雪消融的內容,而且照這個時間線來看,雨季應該是在夏季。懷疑是作者寫錯了。)

詩人難得見到這個鬼魂,見到她通常是在堂屋的屋頂上,有兩次是在農莊東邊的河邊,兩次都是黃昏時分,他從樹底下的長凳上起身,正要走路回家。還有一次,是在他自己的書房裏,當時正是除夕,那天晚上,漢金淪陷。

她出現時,書房裏所有蠟燭燈火一齊忽閃了一下,有一支蠟燭還滅掉了。盧琛一擡頭,看見她在屋子對面,在剛剛滅掉、還冒著一縷青煙的蠟燭旁邊。她看著他,一晃眼,又不見了。看她的眼神,盧琛知道,這次她出現是有事要告訴他。然後他醒悟過來,知道她想說什麽了。

眼下北方的局勢人所共知。誰都知道新安已經淪陷,延陵和漢金遭到圍城。有些朋友滯留北方,他們的來信裏既有警告,也有哀悼。

鬼魂來去或許會更快一些。大部分鬼魂並不與人為善,但他知道——他確信——這一位是個例外。

外面看來已經黑下來了。剛才盧琛一直在專心寫字。這天傍晚他再也沒有動筆。他要去找弟弟。

不消說,所有人都在準備迎接新年。他來晚了,兒子正打算去叫他。和市鎮裏甚至鄉村裏的人們不同,在東坡的新年並不喧囂。

如果是在漢金,通常會有一支由滿朝文武和鈞容直鹵簿隊組成的盛大的遊行隊伍,在官家的帶領下前往慈佑寺,並且舉行辭舊迎新的典禮。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到處都有江湖藝人和舞龍隊伍,百姓們歡天喜地,互道新年快樂。

詩人站在自家堂屋的門口。眼下他只有自己內心感受到的、鬼魂傳來的消息;來自人間的信息還沒有收到。他打定主意,不能讓這則消息壞了全家人的心情。這樣做不公平。

他擠出一絲微笑,為自己姍姍來遲表示抱歉。他知道沒人會怪他,大家都習慣了。他這個人可以一整天都沉浸在詩書裏。他看看自己的妻子,看看他自己和弟弟的家人,還有歡聚一堂的仆人佃戶,這其中有不少人,盡管經歷過一段艱難歲月,卻始終不曾離開。詩人心想,他們留在這裏很安全。毋庸置疑。

舊歲己盡,新年伊始,詩人沖著一大家子人微笑致意,心卻像一塊石頭沉入湖底。

同一天夜裏,一小隊人馬從漢金城外的竹林起程南下,隊中還有一位奇台皇子。

那天夜裏,烏雲整夜未消,到第二天清晨又接著下起雪來。趙子驥提議分頭行動,一部分人向東南,一部分向西南,以此來分散追兵。任待燕卻有別的考慮。他認為這樣做也會分散自己的力量,而且不管身後有多少追兵,對方在人數上都占上風,因此一起行動才是上策。

毫無疑問,有人在追他們。他們一路縱馬狂奔,知禎皇子目前還不是累贅,不過待會兒可能就會是了。他在害怕,任待燕心想,比起之前在帳子裏,這會兒看起來更明顯了。或許在敵營中,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根本不會去想自己還能逃得生天,而既然現在可以……

任待燕想,世上的人,男女老少,千差萬別。誰能說自己對另一個人了如指掌呢?誰能看得透另一個人的本性呢?有幾回,他離開隊尾殿後的位置,拍馬與林珊並轡而行。他們已經把最溫馴的馬讓給了林珊,可是跑這麽急,林珊恐怕還是很難受。任待燕其實知道林珊總是和父親騎馬出遊,還隨著丈夫一塊兒騎馬走南闖北,搜羅奇台的過往。

每次任待燕靠上來,她都只是說:“我沒事,別管我。”每次都是如此,像是在不斷重復同一首曲子。

隊伍停下來兩次,好叫大家進些水食。這時就會有一個士兵跪下來,先把水食端給知禎。可兩次停下來,知禎都會催著大家趕緊上馬。不論是吃東西還是騎馬趕路,知禎總是擰過頭去,望向北方的夜色,像是擔心番子的騎兵如鬼魅一般從天而降。

他們有可能逃不出今晚。不論趕得有多急,他們都不可能跑得比草原騎兵還快。趙子驥已經派出兩個最得力的部下去往西邊,這兩人馬不停蹄,帶著趙子驥的命令,去找在西邊待命的馬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