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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百年來,草原上有些簡單的規矩從來都沒變過,所有的部落都會遵守。

早先有一支阿爾泰軍在延陵以北意外地遭到了迎頭痛擊,這支部隊裏有個叫蒲剌的臨陣脫逃,僥幸生還。眼下,漢金城終於破了,其他人都獲準進城洗劫,蒲剌和幾個同屬敗軍的兄弟卻要守衛營寨。他明白這其中的原因。

蒲剌的頭領一向關照下屬,而且認識蒲剌的阿爸。蒲剌的阿爸是可汗——如今應該叫皇帝——身邊的大人物。

頭領答應他們,說夜裏晚些時候會派人給留守營寨的兄弟送些奇台的女人回來。想得周全,而且精明。誰也不想得罪草原騎兵,而蒲剌和另外三個隨他一道留守軍營的士兵都是血統純正的阿爾泰人,可不是被征服以後召入軍中的部落民。在草原上,家族身世就是一切,部落就是家。

即便如此,這會兒喝著馬奶酒,想著一會兒還有消遣,蒲剌越發沒法留在氈包外面,眼看著族人如何對待自大的奇台人和他們的城池。眼睜睜看著,卻沒法置身其中。

據說,漢金城裏有數不盡的歌伎。多少總要帶出幾個吧?蒲剌年輕氣盛,這會兒想要女人的心思遠甚於對黃金的渴望。

他看著城中的火光。又起一處,在西邊靠近城墻的地方。他已經數出十幾處大火。整個漢金城都成了一座火葬場。奇台人會為新主人造一座新城。蒲剌聽說,這類事情就該這樣。

今年新年開了個好頭,一舉扭轉了草原世世代代受到的歧視。當初奇台就連向北方輸捐納貢,都要稱之為“歲贈”,還非要說蕭虜皇帝是奇台皇帝兒子,或者,最少也是侄子。

哈,誰都知道蕭虜皇帝落了個什麽下場。都元帥的弟弟白驥——蒲剌心裏的大英雄——還用皇帝的腦袋瓜子盛酒喝。

過了今夜,奇台的皇帝就屁都不是啦。蒲剌知道,他們打算把他和他所有的兒子女兒統統擄回北方。白驥發過誓,要睡了奇台的皇後,還要逼著她丈夫在一旁觀看。蒲剌一邊舉著酒壺喝酒,一邊心想,這才叫男人。

蒲剌不是傻子,他可沒指望今晚會有人送來個香噴噴的帝姬來。不過在夜裏瞎琢磨,總礙不著別人吧?香噴噴,溜滑滑。

西邊那一仗,有一支奇台禁軍證明自己並非不堪一擊。從那以後,盡管嘴上不說,可是蒲剌已經時刻準備著回家了。那一仗裏,蒲剌還以為自己死定了。不過能打的也就那一支部隊,草原騎兵所過之處,其他禁軍無不望風而逃,逃得就跟……嗨,就跟他逃跑時一樣,不過今天晚上,就別去想那些糟心事了吧。

他不想被丟在這裏,不過留守營寨的士兵那一份戰利品一點都不會少他的。這是老規矩。畢竟要有人守著馬匹、財寶和囚徒。

何況留在這裏,他也不怕又撞見那種揮雙手刀的士兵——要是在城裏,在漫天大火的街巷中,那可就說不準啦。漢金城裏還有禁軍。還是留在曠野裏好,蒲剌心想。哪兒都不如曠野裏好。再說了,留在營寨裏也是因為有重要任務。

這就是他死時最後的念頭。他死前並沒有在想撞上刀劍,那個念頭還在死之前,彼時正有一支箭對準了他。蒲剌死時只有十七歲,是額祈葛的獨子。

前年的一個夏夜,葉尼部的敖彥也是這樣被一箭斃命,死時只有十四歲,射死他的正是蒲剌箭術超群、心狠手辣的額祈葛。那天夜裏,阿爾泰部襲擊葉尼部的營地,開始了他們鯨吞虎噬、席卷天下的征程。

這些事情裏似乎有個教訓,有其含義在裏面,又似乎沒有。大概其實真的沒有吧。畢竟,誰會從中吸取教訓,這教訓又是什麽呢?

康俊文將會活到很大歲數,比一般人都活得更久。他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大江以南度過,大部分時間身體都還不錯。

晚年的時候,他成了聖道教的信徒,為自己能活這麽長久感到滿足。他的確覺得自己在世上走這一遭是天賜之福,而不是什麽理所當然的事情,盡管他年輕時有過許多次英勇之舉,而且從不辱沒祖先。他的故事有很多,不過有一個故事他最常講起。這故事裏面有任待燕,故事發生在漢金城破的那個夜晚——那天夜裏飄著大雪,群星都被烏雲所遮蔽,他們倆辦了一件大事。

從地道裏逃出失守的城池,他和都統制二人——只有他們二人——騎著兩匹馬,又牽著一匹,從與其他人會合的竹林裏出來。

臨出發前,任都統制脫掉貉袖和罩袍,只穿了一件毛皮半臂;又披散開頭發,樣子看起來與番子無異。康俊文也同樣換了扮相。他忍不住仔細觀察都統制,想看看能不能認出傳說中都統制背上的刺字。可是夜色太黑,何況那件半臂把什麽都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