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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冬天,新年將近時,員外郎林廓死了。

他歲數不大,可是他一直有個喘症的沉疴,這年苦寒,加之柴草匱乏,於是受涼繼而寒戰發熱,在床上抱病沒多久就過世了。走得這麽急,卻可稱得上是一種仁慈了。太醫被請過來,也當真做了診治——非常時期,醫生已經很少出診,不過這裏畢竟是宗親宅。他嘗試了兩個藥方子,又試著在員外胸口施以艾灸,可終究是回天乏術。這段暗無天日的時光裏,已經死了太多人,多死一個又有什麽可說的呢?什麽樣的話能說得完人這一生呢?

林廓生前頗受人尊敬,被人視作是個相當有趣的人物。一個謙謙君子,一輩子謹小慎微,幾乎在每一件稱得上至關重要的大事上都表現得無足輕重。他聰明睿智不乏洞見,這是有目共睹的。他只參加過兩次科舉就高中進士,這一點相當引人注目,可他從來不以自己進士身份為意,既不在人前炫耀,也不在朝廷裏或是地方州府謀取官職。他似乎只要領受一份員外郎的餼廩就知足了。這人沒什麽遠大抱負。

他喜歡美酒佳肴,往來應對者也都是博學多聞之士。他談吐風趣,但語調柔和,很多時候,人們在聚會上高談闊論,他說話時別人都沒聽到。他似乎也不在意。若是有人說了什麽有趣的話,他也會一起大笑。他還會在筆記和信件裏記下這些事情。他博覽群書,跟許多人都有書信往來。在他有生之年,朝廷裏朋黨之爭一直都不曾停歇,而他跟兩造都保持著交情。這一點顯示出,林廓其實頗有膽色,不過這一切都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或許可以這樣說,他婉言謝絕朝廷裏的官職,其實也是避免在兩黨之間選邊站隊。

林廓身量頎長,惹人注目,他微駝著背,仿佛為自己的身高感到抱歉。他寫得一手清秀的正楷,筆下滿紙井然,規整得很難給人留下印象。而他的行書卻是另一番氣度:筆意恣肆,氣象萬千,不過鮮有人見過。

林廓熱衷於觀賞園林。這些園林有的是當朝官員的田產,有的是致仕的舊臣在鄉間的莊園。林廓遍訪各地,征得園主人的許可後,在園中細細遊覽,並將這些經歷寫成遊記。他還為文宗皇帝心愛的“艮嶽”撰寫過遊記。林廓的遊記裏有太多的溢美之詞,或者說是對園主人難免有些曲意奉承,這就讓一些後世的史家在研究禦花園時,對他的遊記不屑一顧。他們覺得,天底下根本不可能有哪一座花園,擁有林廓筆下“艮嶽”當初的勝景。而實際上,林廓的文章是歷次兵災戰禍之後,碩果僅存的一篇細致描繪“艮嶽”的遊記。

哪些東西能留傳後世,其實並不總是關乎名聲與成就,其中也要有運氣的成分。當年第三王朝、第五王朝,甚至是第九王朝的詩人巨擘中,有不少人作品早已散佚,留下來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和同輩詩人的褒贊。畫師、書法家也是如此。很多時候,後世只能見到他們作品的摹本和拓本——如果還能傳下來的話。有的畫上有題詩,題詩留存下來,畫卻早已丟失。

林廓那本記述“艮嶽”的小冊子能為後世所得,是因為他將文稿付梓刊印,題上款,分贈與各個州路的名士,其中有些人住在大江以南——後來,林廓的小書就是在那裏被人發現的。

林廓娶過一次妻,那時他剛剛考上進士。後來妻子過世,他既沒有再娶,也沒有納妾,這有些不同尋常。有人還特別留意過他的婚姻,據他們說,林廓夫婦二人琴瑟甚篤。兩人育有一女。

不管怎樣,如果說平靜隱逸的生活值得一過的話,那麽林廓也可說是不枉此生。那在群星之河裏隨波逐流的男男女女,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名聲顯赫,權傾一時。有些人不過是和我們同坐一條小船罷了。

很久以前,有一位皇帝曾經說過:“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

林廓自己或許會說,他留給這世上的就是他的女兒,又或許不會。他會這樣想,卻不會開口說出來,他擔心女兒會因此而背上一份責任。這樣做對別人都尚且失禮,何況這還是從她一降生直到他離世都寵愛著的女兒。

宗室諸宅裏現在開始吃生蟲的陳米了。水井時刻都有人守著,每家限量只能打三小缸水。

每天早上,各家各戶都來領取水米。做飯也是件難事。屋裏的墻壁和地板都被拆下來,劈作柴火。房屋搖搖欲墜,有人病倒,有人死去。

林珊拿來丈夫的一頂舊帽子,把自己的帽子縫在裏頭,戴著保暖。她心想,自己這副樣子,活脫脫像個集市上的江湖藝人,逗著孩童和農夫哈哈大笑,換來他們往盒子裏扔點小錢。

集市上空空蕩蕩。沒有東西可出售。所有人都待在屋裏,躲避風寒。無家可歸的人則通常想辦法進到主人都已過世的空房子裏——找些柴火,找點殘羹冷炙,找到什麽算什麽。所有貓狗都被人吃掉了。城裏的巡鋪兵、禁軍和任待燕麾下的禁軍,在街上巡邏。一旦發現有人搶劫,他們有權當場格殺。這些士兵不辱使命,城中秩序井然,或者說,城中還維持著秩序井然的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