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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台第一詩人的兒子盧馬,當初陪著父親一塊兒去了零洲島,從那以後,他每到夜裏就要咳嗽,並且熱病總是一再反復。

人們都說,像他這樣恪盡孝道的人,理當有福報。不過也有人說,命運無常,不過是上天遊戲時隨意丟出的籌子。

不管命運究竟是什麽,盧馬反正不會忘記當年在天盡頭度過的時光。他還會夢見那裏,並且從夢中驚醒。當初他以為自己會客死異鄉,不然就是把父親安葬在那裏。當年有個姑娘隨他們一起離開零洲,卻死在了嶺南。父親總是說,盧馬能活著,其實是拜那姑娘所賜。盧馬一直都記得她。他覺得自己曾經愛過那位姑娘。她是那殘酷的環境裏的一抹溫存。盧家總不忘為她點上蠟燭。

如果有人問他,這輩子記憶最深刻的是哪一天,那他一定會說,就是他和叔叔出使草原歸來,奉詔上朝覲見那天。

盧馬生平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親眼瞻仰天下萬民的保護者,奇台聖主文宗皇帝的天顏。

那天上午,身著華服的朝中百官,奇台帝國最有權勢的人們,都在大殿上,所有人都站得筆挺,像繃緊的弓弦。盧馬自己都嚇得渾身顫抖,可是他叔叔卻如磐石一般站在他身邊。在所有人等待官家上朝的時間裏,盧馬從叔叔身上找到了精神支柱。

盧超身材高瘦,官家沒叫他開口前,他的表情動作絕不會泄露分毫自己的想法。盧馬提醒自己,這樣的場面叔叔以前也見過,叔叔了解朝廷。

太宰寇賑正低聲同官家交談。從許多年之前起,這人就一直是他們盧家的敵人。不過盧馬心知,他和叔叔決不能對他表現出敵意。

太宰說話時,叔叔眼睛一直看著前方,神態自若,嘴唇幾乎不動地告訴侄子,今早上朝的百官都是誰。這些官員盧超也認不全——他也已經在外多年了。

盡管叔叔提前告誡過他,可這座大殿還是讓盧馬膽戰心驚。盧馬還從沒在這樣大得離譜的宮殿裏待過。殿內有六排漢白玉石柱,上面環繞著翠玉組成的條帶,這六排石柱向遠處排開,一直消失在龍椅背後的大殿陰影裏。還有象牙和漢白玉制成的燭台燈架,用來安放燈燭。屋頂極高,上面同樣有排成回曲圖案的玉石裝飾。

龍椅安放在大殿中央的台子上,高出地面三個台階。官家頭上戴著一頂藍色冕冠,坐在龍椅上。龍椅很寬,雕飾繁復,富麗堂皇。龍椅本身就是一種象征,因為它只在那些意義重大的時刻才會搬出來。今早就是這樣的時刻。他們將會知道——將要決定——奇台是否開戰。

太宰正在恭賀官家明察秋毫,絕不放過任何有利於百姓萬民和祖宗基業的機會。看樣子,他快要說完了。

太宰身邊還有一個個子很高的人,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兩只手抄在袖子裏,面容平和安詳又不失莊重,讓人喜歡。這人就是太監鄔童,盧馬的父親和叔叔對此人都深為不齒。站在龍椅稍後一點的是太子知祖。他與盧馬歲數相當,叔叔說,知祖天資聰穎,只是一直收斂著鋒芒。

盧馬有一種感覺,仿佛這裏的空氣中回蕩著意思若有若無的琵琶聲。畢竟,哪怕叔叔就在身邊,盧馬還是有些害怕。盧家的敵人就在這裏,而叔叔打算說的又是……

就在這時,叔叔似乎應該開口了。太宰轉身看向他們,微微一笑,這一笑裏既沒有歡迎,也沒有客套。

盧超聽到他的名字,先是俯身一拜,又邁步上前,臉上始終波瀾不驚。盧馬被獨自留在身後,左右都沒有人,他突然很想咳嗽,那種因為緊張焦慮而引起的咳嗽。他拼命忍住沒有出聲。他的眼睛轉來轉去,四下打量,正好迎上一位一身戎裝的軍官,年齡也跟自己相仿,跟大殿左側的人站在一起。那軍官正看著盧馬,他沖盧馬點點頭,笑了笑。真的在笑。

叔叔沒說那人是誰。他旁邊是提點漢金刑獄公事,這人的名字盧超倒是提過,叫王黻銀。叔叔說,這人志向不小,而且處世圓滑,很會選邊站隊。

在這裏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志向不小,而且處世圓滑。很久以前,盧馬就明白,像這樣的生活絕非他所能應付:遇到今天這樣的情況,別說引導它的走向,就連理清頭緒都很困難。

他想回東坡。叔侄二人離開東坡那天早上,他就想回去了。盧馬不像他父親,也不像叔叔,也不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只要能孝敬父親和叔叔,盡心供養他們,敬天事祖,這輩子便知足了。盧馬希望,身為男人這樣過一輩子並不為過。

寇賑開口了,他的聲音十分動聽:“朝使大人,陛下等你說話呢。”

盧馬發現,官家至今都沒有出過聲。官家的個子也很高,肩膀瘦削,姿態優雅——正如他的字,盧馬心想。文宗的眼神中有些不安。官家性情急躁嗎?能這樣看待奇台的皇帝嗎?此時官家正注視著盧馬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