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2/6頁)

有個東西在叮咬他的腦門,就跟木匠鑿木頭一樣。任待燕一巴掌甩過去,擡起手來看,上面沾著血,在月光下,血色看起來十分怪異。他想起自己在漢金提點刑獄司的衙門裏睡的床,想起王黻銀的美酒,想起京師沿街隨處可見的美食。

他把思緒轉向別處。一想起漢金城,迎面而來的回憶遠不止是松軟的床和街頭小吃。順著思緒往下走,還有很多是他絕不該多想的事情。

那回他上朝陛見,官家賞賜他銀兩和城裏的一座宅子,宅子裏還配了仆人;不光如此,官家還擢升他為禁軍統制,也就是如今的軍職。

太師杭德金頭天晚上辭去官職,所以那天早上,宮中一片騷動不安,對任待燕的嘉獎也是一切從簡。從頭到尾,任待燕一直都在想,要是父母看見這一幕,哪怕只是聽說此事,會是個什麽樣子。他幾乎能看見二老的神情,聽見他們激動的心跳聲。養兒就是要光宗耀祖,要是命好,兒女還會供養自己安度余年。

如今任待燕有錢了,他會遵循孝道,把錢送回家供父母使喚。有了錢,他還能接濟別人,還能自己成親。這些念頭他都想過,他還想過生個兒子。可是緊接著,他就開始為西行做準備——途經延陵,前往新安。

他是名軍人。終於當上軍人了。他是個武官,並且明白自己來這世上究竟是為了什麽。除此之外,一切都只是讓他分神。

趙子驥毫無懸念地和他一道西行。此外,當初一道離開水泊寨的人裏,除了趙子驥,還有一個人也隨他們一起上路。剩下的人仍舊留在提刑大人身邊。任待燕並不怪他們。命是他們自己的,漢金也是個好地方,當個親兵跟著王黻銀,日子可比跟著任待燕去西北打仗舒坦多了。

只要稍微動動腦子,就知道犯傻的其實是趙子驥,還有一起上路的那個弟兄。任待燕又想起漢金城裏的物和人,於是他強迫自己別去想了——別去想了,這一手他如今已是駕輕就熟。

月亮越升越高,月光透進破爛的倉房,照出的光影也在慢慢移動,給倉房內的草料和牲口都灑上一層銀輝。

任待燕想,有好多詩歌都是在詠月。司馬子安就寫了一輩子月亮。傳說他後來想擁抱水中的月影,結果自己淹死在河裏。

任待燕並不相信這個傳說。人一旦出了名,就會有各種傳奇附會出來。就算只是個小地方的名人,也是如此。遊藝會,他悄沒聲地坐在一間客棧裏聽見別人說,那個叫任待燕的山賊,其實是個打虎的獵戶,光憑著一口刀,就殺了二十來頭猛虎。

老百姓都愛聽故事。

他又想起這幾天聽到的故事。這幾天,他假扮成走私販子,在各個村子裏四處走動,做些虎血粉換琥珀的買賣。

不論是在奇台還是北方,虎血都是一味包治百病的良藥。虎血僅限官府專賣,民間嚴禁私營,並且因為殺虎取血並不是個好營生,所以虎血價格奇高。

任待燕跟人一邊喝酒一邊談生意,順便打聽到不少事情,其中有一件事——他聽過好多遍了——聽來著實讓人不安。

東北有個叫阿爾泰的部落造反了,不光如此,倘若這些邊境村落裏的人說話可信,那他們如今已經攻下了蕭虜帝國的東京。

即便是在這裏,在蕭虜帝國的南端,空氣中仍舊彌漫著不安的情緒。呵,倘若這個消息確鑿無誤,那人們感到不安也是在所難免。這變故發生之快,著實讓人心慌。本地的蕭虜駐軍原本用來監守這裏的奇台農民,如今也躁動起來,而且很有可能會調往北方作戰。任待燕躲在倉房裏,一邊心想,一邊用手拍打蚊蟲。

任待燕可以從中創造機會,只是眼下他既沒有足夠高的軍階,也沒有領到命令來做任何事情。他面對的困難直接而不可避免:倘若真如別處風傳的那樣,明年就要開戰,並且奇台大軍還要揮師北上,進兵草原,那留給他的時間就所剩不多了,他必須在那之前做完他該做的。

他必須在這支行動遲緩的軍隊裏盡快地得到拔擢,還需要來到這裏,在蕭虜境內搜集情報……整個奇台似乎只有他一個軍官明白深入敵國偵察的必要,也只有他寧願為此承擔一切風險,怎麽會這樣?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任待燕心裏就有答案。這個答案也能夠解釋定西軍何以兵敗厄裏噶亞,十四故州何以淪喪,以及當初收復故土的戰爭何以無功而返。

奇台對自己軍隊的恐懼,遠甚於對它的依賴。

這兩種情緒纏夾不清,要在這個基礎上建立——和守衛——帝國,這根本就不可能。而任待燕自己也不能表現得過於冒進或是野心勃勃,不然的話,他將會在軍隊和朝廷兩面樹敵。

任待燕決定不拍蟲子了,看看自己能忍多久。他聽見水牛的尾巴一刻不停地甩來甩去,同時發出低沉的、悶悶不樂的哞聲。這些牲口要被蟲子活吞了呀,任待燕心想,最起碼,人家還有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