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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不利,諸事不順。

寇賑,曾經的奇台帝國少宰,一直都過不慣平和的鄉村生活。他不是那種人。

當然,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遭到流放,他以前也過過鄉村生活。上一次流放時,鄉村裏乏味無聊的生活逼得他想盡一切辦法結束流放,這在後來,讓寇賑的一生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很多年以前,寇賑在南放期間結識了鄔童,這個太監很會動腦筋,於是兩人一起想出一個法子,來吸引官家的注意。

他們聽說,官家打算在漢金造一座花園,以此來描摹整個帝國,使之與天界相呼應。從那時起,兩人就開始搜羅怪樹奇石,和寇賑的詩文一起送往“艮嶽”。當然,寇賑並不是傻瓜,他還是戴罪之身,他的詩文裏從來不提國事。

“花石綱”由此誕生,進而成為寇賑帶著太監重返朝廷的通衢大道。

有時候他會說,自己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拜這些奇石寶樹,拜這些飛禽、猿猴所賜。他討厭猿猴。

他也討厭在這裏與世隔絕的生活。這讓他絕望地感覺到,自己同一切重要的事情都斷了聯系,而自己的時間卻在不停地流逝。

人一旦被外放,但凡有一點地位的人都不會願意跟他扯上半點關系。這些人連他的信都不肯回,而他們當中有不少人還欠著他極大的人情。一旦跌倒,就會一路不停地跌下去。這就是奇台。

不僅如此,一旦失勢,當年身居高位時的財路也隨之斷送。當年他有多處田宅,如今卻只剩下這一處。

他其實並不窮。這片莊園面積廣大,田地的收成也不錯。可盡管如此,家裏的開支還是讓他感覺到壓力。

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揮霍無度啦,所以他拋棄了兩個姬妾,這兩個姬妾又年輕,又漂亮,而且十分聰明。他把她們賣給杉橦衙門裏的人。這兩個姬妾聽到消息以後,都難過地不肯離去。可寇賑明白,這不過是做做樣子。

寇賑也不能太責怪她們。只要動動腦子想一想就會明白,寇家祖宅的生活單調無聊,也不算舒坦,如今家中事務都由繼室打理,她們身份低微,日子過得……唉,反正不能說是相處融洽。

有時候他也會思量,自己怎麽這麽快就續弦了。不過檀茗有一種奇怪的本事,一旦寇賑想這些事情時,她都會及時察覺,並且每每能轉移他的心思,這些手段,想來真是讓人不安。

寇賑想,玉蘭就明白他想要什麽。檀茗留意這些事情,則更有手段,也更有眼力,有甚於玉蘭。的確,寇賑把檀茗扶正有些倉促,不過他也真的有一種急切的需求,想要盡快撇清自己與亡妻的所作所為之間的幹系。

玉蘭的屍首都被燒成灰了。意圖行刺皇親國戚。那個刺客——她的刺客,全都招認了。寇賑心想,做妻子的想要事事躬親,即便在這個朝代裏,顯然也有失體統。

這個結論在他收到信之前便早已得出來了。那是個秋雨綿綿的下午,有兩封信送到他家裏,並將再一次改變他的命運。

第一封信來自官家——盡管並非官家的禦筆。信裏不僅召他回京,還封他為奇台太宰。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那老東西終於決定辭官了。而且不知為何——這個關節一定要弄清楚——他也沒有讓他那個古板無趣的兒子來接替相位。

寇賑又讀了一遍信,他的心跳得厲害,仿佛要從腔子裏跳出來。他感到一陣頭暈眼花,於是定定神——鋪兵還在這裏呢。眼下還沒有大權在握,不能讓別人覺得自己軟弱。他盛情款待了這幾個鋪兵,給他們安排住處,燒水沐浴,招待酒菜,還給他們每人安排了一個,不,兩個姑娘。家裏還有侍女,鋪兵就交給她們伺候了。

打發走鋪兵之後,寇賑一個人留在書房裏,坐下來。書房裏亮著燈,不過油價貴,所以只點了兩盞。從前幾天起,天開始轉涼,屋裏生著爐火。他坐在書桌旁,拆開另一封信。

這封信他也讀了兩遍。杭德金的手筆,不管寫了些什麽,都必須小心對待。這封信話裏有話,其中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甚至比寫在這絹紙上的字句更加明白。這封信並非太師手書,而是他兒子代筆。那老東西,趕緊去死吧,就爛在幽冥地府不見天日吧——反正他已經半瞎了。

現在不見天日,死了也別見。

這裏面需要琢磨的地方有很多。比方說,老狐狸為什麽突然辭官?為什麽不讓兒子接替他?這其中的深意一望即知。可是信末這幾行字,特別是最後一句話,讓寇賑不寒而栗。

他真的打了個哆嗦,兩次讀到這句話時都是這樣。就好像有一根枯瘦的手指,隔著千裏萬裏,穿過山阻水隔,經過萬頃稻田,越過無數村莊市鎮、山寨水澤,直直地紮進他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