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盛夏時節,草原東北的葉尼部落會更靠北一些,靠近黑水江的源頭。黑水江是他們傳統牧場的邊界,江水從那裏向東流淌,穿過山林鄉野,最後流入大海。

夏季幹旱,不過還不到要命的程度,也能找到合適的草場來放牧。葉尼部的年輕可汗正在規劃秋季到來後,部落向西南遷徙的路線。等到冬天降臨,族人就已經走出很遠了——盡管從來都不曾遠到逃離北風與暴雪的侵襲,也從不曾逃離夜裏膽大妄為的幾個狼群的騷擾。

這種活法實屬不易。這也是他們唯一的活法。

眼下正是夏季,狼群仍舊是個威脅,不過夏季裏狼群有的是辦法填飽肚子,用不著冒險跟人類發生沖突,這裏的草原上有著天底下最聰明——因此也是最危險——的狼群。關於狼,有很多傳說。有的傳說講狼如何變成人,有的剛好相反,說的是人怎樣變成狼的模樣。薩滿能打破人與動物之間的界線——這樣做時並不總是出於好心。

好心、善意、太平、寧靜,不管是天神照耀下的白天,還是群星閃耀的黑夜,這些東西都不會出現在草原上。

草原就像一條寬廣的錦帶,綿延千裏,從離此不遠的山林向西,一直延伸到無人居住的大漠。跟草原上的所有部落一樣,葉尼部依照慣例,時刻都有人手在外保衛牧場和部落。

這就是說,夏夜裏也有衛兵巡哨。

敖彥是可汗最小,也是最受寵愛的弟弟。這年夏天他已經十四歲了。他和別的年輕人一起,在夏季裏開始執行警戒任務。這樣做能讓年輕的小夥子更容易地適應自己的職責。同樣是在營地附近巡邏,夏季裏做起來要比冬天容易許多。冬季裏,狼群的膽子更大一些,而羊群則可能走得更遠。

而眼下並沒有這般危險,充其量也只是遇見一頭孤狼,或是偶爾受到大群牲口的吸引,以至於顧不得畏懼人類,離開自己的領地來到這裏的虎豹之類。即便如此,也不過是些落單的畜生罷了。

敖彥知道,自己將來要在部落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要輔佐長兄,跟三位哥哥一起領導部落。因此他對待自己的任務十分認真。他為自己的家族感到驕傲,總想著為家人爭光。今晚和他一起巡邏的還有七個小夥子,他早先就跟這幾個人說過,巡邏的時候需要膽大心細,不能聽見有動物弄出聲響就一驚一乍的。

其他人都把敖彥視作頭領,這可不光是因為他的出身。敖彥的氣度,他的處變不驚,早已為人矚目。讓人安心,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本事。

敖彥說,葉尼的騎手要能夠在黑夜裏分辨出哪個聲音是驚馬,哪個聲音代表著威脅。這些小夥子很快就會成為這樣的好手。

今晚沒有月光,草原上一片漆黑。敖彥私心裏雖不情願,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原本希望遠眺能更容易些。不過這世上哪兒有容易事?活著就是無窮無盡的考驗。他哥哥,葉尼部可汗總喜歡這麽說。他們活得可不像遙遠的南方人那般輕松懶散。南方的奇台人懦弱、懶惰,根本配不上天神給予人間的生命恩賜。

奇台人要是來到充滿挑戰的草原上,早就一命嗚呼了。這話,敖龐也不止一次地跟這位小弟說起過。奇台人在這裏連夏天都熬不過去,更別說冬天!那部落的領主蕭虜人呢?他們也變得越來越柔弱,身為草原民族,卻要建造市鎮,還要住在裏頭!

葉尼部和其他部落也許都承認蕭虜人的地位,向蕭虜皇帝納貢以求在東北一隅能夠自保(西邊的部落也同樣如此),不過他們仍舊是驕傲的民族。驕傲就是草原子民的特征。倘若和平的代價只是每年入秋的一次納貢(還有跳舞),那麽弱小部落就願意支付這個代價。真正的領袖絕不允許放任自己的情緒,卻給族人惹來禍事。

部落就是我們的家。敖龐會這樣教訓弟弟們。

敖彥作為最小的弟弟,從十歲剛出頭起,就認真聆聽這些教誨。正如薩滿的預言,他是個心思縝密的孩子。敖彥啼哭著來到世上那一晚,老薩滿飲過石碗中的鮮血,丟出一把羊骨,預言說這孩子將比葉尼部落創立以來任何人的命運都要光明。

預言都是些說不準的東西。疾病、饑荒、意外、戰爭,哪一樣都能要人性命,你得先活下來,才能迎來命中注定的成就。

敖彥正在訓練自己既放松又警惕——同時維持這兩種狀態可不容易。他聽見從右邊遠離馬群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響。這聲響可能代表很多東西。或許是一只小動物,又或許是一條蛇從石頭底下鉆出來。

敖彥勇敢,睿智,卻太過年輕,他轉身眺望,被一支箭射中眼睛,當場斃命。他跌倒在地,發出一陣細微動靜,這動靜本該被附近的人聽見,可他周圍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