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九月九日,重陽節。盧家兩兄弟獨自出門賞菊。只要能在一起,兄弟倆就都是這樣過節。

兄弟二人一起出門,不帶其他人,這既是盧家兄弟的慣例,也是舊日風俗。當然,菊花酒還是要帶的。酒和杯子都由弟弟帶著。哥哥帶著一根拐杖,在零洲島上過了這麽多年,腿腳已然慢了許多。

重陽節這天,人們都會上墳祭拜先人。不過盧氏兄弟的父母和祖先都埋在西部。最近有個人辭世的消息讓兄弟二人哀痛不已,那個人死在延陵,死在書桌前。

重陽節要登高,不過今年他們並沒有去太高的地方。前陣子有消息傳來,席文臯仙遊了,兄弟二人聚到一起,十分難過,兩人都沒有心思外出登高遠足。

從第一次進京時起,席文臯就是這二人的先生,並且受到兄弟二人的愛戴。當年他倆隨父親初到漢金,坊間便有傳聞,說此二人絕世聰明,前途無量,說他們妙手文章,通過層層科舉考試,一路進了京師。

今天兩人去了“東坡”附近的一道山梁。“東坡”就是盧家的小農莊,這個名字是大哥盧琛起的。兩人坐在樹下的凳子上,弟弟把酒倒上。

兩人向東望去,山坡下面有一條小溪,盧家的田產就在溪對岸。若是努力耕作,豐年足以供養一家之需。

天還不算冷,但兄弟倆已然能感受到秋意——重陽時節,正是悲秋的時候。

兄長說:“走得太遠,真的會找不到來路?”

弟弟看著他,喝了口酒。弟弟個子高一點,身材也更瘦削。不論言談還是文章,他都不如兄長那般心思敏捷。他雖算不上詩人,但性格沉穩,膽氣過人,與人論辯時思路縝密,因此也頗受人尊重。在他的眾多成就當中,有一樣,就是曾經北上出使過蕭虜。

“會,”盧超回答,“你有這種感覺?”

詩人望著遠處的小溪。“是因為今天吧。”

弟弟說:“是吧。不過侄兒和大嫂都在這裏,如今咱們一家團聚,又有田地,不會挨餓。老天待咱們不薄啊,大哥。你已經回到奇台了。”

零洲島雖名義上屬帝國領土,卻在帝國邊陲,自成一統。因而有此一說。盧超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當年遭流放時,盧琛看起來並不老,可到如今,他完全不像是正當壯年的樣子。眼見著兄長如今這般模樣,做弟弟的心中都會隱隱作痛。弟弟是天底下最尊敬盧琛的人。

盧琛對弟弟也有同樣深沉的關切。他沖弟弟笑了笑,說:“是啊,我能回來,老天待我不薄啊。”

他伸出酒杯,弟弟把酒滿上。兩人又朝東邊山下望去。兩家的兒子和莊裏的傭客把坡上的荊棘雜草都清理幹凈,種上桑樹板栗——這都是附近農田的主戶提的建議,盧家兄弟二人對農事知之甚少,不過也都願意虛心求教。他們可得養活不少人呢。

兩個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哥哥吟道: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弟弟沒說話,滿飲一杯,又給兩人斟上酒,終於說道:“新填的。”

“是。前兩天寫的。”

盧超說:“已經回來了,就別走了。”

盧琛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過:“啊,你是說我真的回來了?是說我還是過去的我?”

弟弟沒有報以微笑。他說:“對。我就是這麽說的。”

跟著,該來的終究避無可避,盧超向兄長講了另一個消息。這個消息沿著驛路,跨過江河,剛剛傳到這裏。這一回,消息來自朝廷。

奉旨離開這裏的是他。盧超去國久矣,如今又要重新入朝為官,真可稱得上是一份榮耀。可他要去的並非京師,而是北方,遠在長城之外——長城是舊時奇台的國境線,而不論古今,那裏一向十分危險。

頭頂樹上傳來鳥叫,坡下有鳥隨聲附和。上午多風,天色晴朗。湛藍的天空,金黃的太陽,白雲隨風舒卷。

兩年來,盡管總會時不時地召林珊進宮或是前往禦花園見駕,但官家從來都沒有暗示過想要林珊侍寢。

這讓林珊輕松不少,不過如果說實話,她有時也會想,官家為何從來都不曾有過這方面的打算。她照著鏡子,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她個子高挑,容貌姣好,仍舊年輕,而且身段苗條,正合當下的風尚——如今一般都認為,大戶人家的女子都不該“拋頭露面”。

當然,“艮嶽”裏的女人並不都是出自大戶人家。有時候,詩人學士奉召前往禦花園宴飲,宴會進行到一半卻被打斷,因為宮中妃嬪乘著步輦,讓人護送過來了。

這時官家就會退席,和送來的年輕女子一起進入一座涼亭,涼亭四周會放下簾子,以免旁人看見,盡管聲音還是會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