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司馬萍的爹老是說,他們家就是大詩人司馬子安的後人。不過她爹從來都沒把這件事情講清楚過。

反正司馬萍從來都沒弄清楚。她覺著這不大可能是真的,她丈夫也這麽想。她爹酗酒,而且就算沒喝醉也喜歡語出驚人。大家夥兒都笑話他,不過他心地善良,也從來都沒有什麽冤家——看得見摸得著的冤家。

自從家裏遇上麻煩,村裏有兩個半仙不約而同地問過相同的問題。

司馬萍並不了解這個所謂的祖宗。村子裏書都沒幾本,何況她也不識字。詩歌在她的生活裏無足輕重。人們在道觀裏唱經,節日裏,女人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也會唱歌,這些她都很喜歡。她自己唱不好,老是記不住詞,不過洗衣服的時候倒是跟大家一起去。一起去,時間過得快一些。

她家大女兒唱歌很好聽,一副脆亮嗓子,唱起歌來就像廟裏的鈴鐺。一塊兒去河邊洗衣服時,大家都這麽說。這些司馬萍都記得。大女兒是個讓人稀罕的孝順女兒——如今卻被鬼上了身,一家子的生活都陷入困頓。

荻繒村裏有戶好人家,家中長子本來跟大女兒都定親了,如今也都退了婚。說不好,質麗跟她妹妹往後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

司馬萍幾乎夜夜以淚洗面,白天沒人的時候她也會哭。她丈夫在村裏、在地頭走路時,也是塌著腰,面無表情。因為司馬萍哭得他整晚睡不著,他還跟她動過手。丈夫也會打質麗,半是因為悲痛,半是因為害怕。

他大概是想把質麗身上的臟東西趕走吧。

每次丈夫打質麗,大女兒都會笑個不停,那笑聲非常瘆人。司馬萍第一次聽見她這樣笑時,整個人被嚇得四肢癱軟。

村裏的兩個半仙都對質麗身上的惡鬼束手無策,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麽這麽好端端的一個姑娘,眼看就要出閣、嫁到荻繒村去了,卻被這麽個臟東西纏上了身。自從被這個鬼魂附身,質麗時常會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地走到外面,也不知道丟人。別人問她身體咋樣,她說的話都能嚇死人。

大家沒辦法,只有把她鎖起來。結果她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大聲怪笑,連鄰居都聽得見。不光這樣,她還不吃東西,連她以前最喜歡的河魚和魚羹都不吃。她的眼神變得怪怪的,氣色也很差。

司馬萍擔心女兒會死掉,搞不好還會自殺。

有一回趕集,司馬萍聽說荻繒村來了個法師,做了幾回道場,還驅過幾次鬼。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她就起來,出了門,一路向東,前往離家很遠的荻繒村。司馬萍從不自詡聰明或是勇敢。她是那種人們常說的“低眉順目”的女人。可是出這趟遠門,為的是救自家女兒的性命。

孩子是她生的,吃的也是她的奶,是她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如今孩子鬼上身,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可不能就這樣不要她了。

本地的半仙只會在一件事情上達成共識——都痛恨天師。不過那天晚上,司馬萍打定主意不理會這些。他們愛生氣生氣去吧,她丈夫醒來見不著她,要生氣也生氣去吧。她爹要是納悶,不說話,又喝多了酒,隨他去吧。村裏那兩個半仙都來試過,可質麗一點兒都沒好轉。

就在昨天晚上,質麗站在祖宗牌位前,對著她的弟弟說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話,還擺出好多下流姿勢。司馬萍都弄不明白,質麗是怎麽知道這些字眼兒的。

司馬萍身上帶了點錢。這些錢是她做刺繡攢下來的,一直藏在一只罐子裏,埋在雞窩下面——要是不這樣藏好,這點錢早就換成酒了。不消說,這樣出來可不安全。他們村子,還有這條路,都在大江邊上,而大江兩岸一向有強盜出沒。司馬萍能夠借以自保的,只有她那看起來一文不名的可憐樣子。

強盜都喜歡跟比自己還窮的村民拉近乎。作為回報,若是官兵前來剿匪,或是路上出現商人,村民都會及時通風報信。有時候村民還會保護強盜,盡管這樣做風險不小。

在司馬萍眼中,比起大江對岸的水泊寨山賊和大江這邊的強盜,荻繒村裏的稅吏和強拉佚子的官軍更可怕。而且比起強盜來,監運“花石綱”的老爺才更要人命,那些當官的強迫百姓出苦力,誰要是敢躲或是稍有遲疑就對他們拳腳相加。

今年春天,司馬萍的弟弟年紀輕輕的就死了。當時他正幫著把一塊巨石從本地的湖裏拖出來,結果一頭倒在地上就再也沒起來。那塊石頭,拖出來只為送到千裏之外的漢金,擺在官家的花園裏。

一個當官的領著兵,把她弟弟的屍體送到她家,跟他們說了事情的經過,既沒有哀悼,也沒有表示同情,說完就掉轉馬頭,帶兵接著抓勞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