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辛陽府地處大江南岸稻米主產地的正中央。眼下三伏時節,屯駐在此的就糧禁軍提轄趙子驥,衣服底下還套著皮甲,正汗流浹背地帶著手下行走在太陽地裏。

他喬裝成商人模樣,頭戴一頂寬沿氈帽,身上穿件短麻衣,腿上是一條松松垮垮的褲子,用一根繩子系在腰上。他喉嚨裏幹得直冒火,被手下這群懶漢氣得火冒三丈。眼下他正帶著手下軍健北上,就像是趕著一群羊去河邊,途中要經過一片危險的村子。實際上,他一發火,腦子就不太靈光。

這或許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趙子驥小時候,有一回撒尿,被兩個姐姐看見了,姐姐們笑話他的尺寸。為這事,他把兩個姐姐都打了一頓,她倆活該。可就算揍她們一頓,也不能阻止這笑話傳出去呀。

所以長大以後,趙子驥做了個冒失的決定:參軍,離家遠遠的,到一個既沒人笑話自己,也不會有人因為這個給自己起外號的地方。可即便是參了軍,在營房裏,躺在床上,他還是會擔心,哪天大清早,來了個老鄉,一見面,就高興地跟他打招呼:“喂,趙小雞兒!”然後他在軍中日子也不好過了。

況且這根本就是胡說八道。沒有一個妓女給過自己這樣的評價。他在很多支軍隊裏待過,還和別的兵一塊兒撒過尿,誰都沒覺著他跟別人有啥兩樣。他那年才十一歲呀,幾個姑娘家居然這麽說自己,這算啥道理?

有一個姐姐已經死了。趙子驥不想說她的壞話,怕她變成鬼來找自己。另一個姐姐嫁出去了。趙子驥知道,她丈夫一喝醉了就沒她好受的,而且婆婆為人也是尖酸刻薄。按說趙子驥該可憐她,可他沒有。在趙子驥看來,姐姐當初胡說八道,把他這一輩子都糟蹋了,她自己也活該遭些報應。

此外,在他看來——而且十分確信——他們眼下路過的這個地方,荒郊野嶺的,肯定會遇見賊人。這一隊人馬奉知府大人之命,送一份壽禮給少宰寇賑。一塊兒送去的還有三只夜鶯,裝在籠子裏,要送進官家的園林。

這幾只籠子可不好藏,外面扣著大口袋,綁在驢背上。但願夜鶯別死了,死了他就闖禍了。

趙子驥一路走,一路四下張望,腦子裏滿是強盜拿著家夥,從路邊枯草叢裏,從身後的小山包裏,從剛剛經過的樹林子裏竄出來的情形。

他帶了十二個人,軍健有七人。他們也把自己和運送的財寶偽裝一番。每個人都背著個出門帶的小包袱,隊伍裏總共只有六頭驢,所有人都徒步前進。他們的樣子就像是做小買賣的,一起到江邊上。錢不多,都騎不上牲口,顯然不值得搶——但人數已經多到可以警告山賊別做蠢事頭。強盜只喜歡容易到手的靶子,並非真願意硬碰硬。

另一方面,萬一真遇上強盜,趙子驥也不覺得這些手下會願意拼命。早在幾天前,他就後悔當初不該毛遂自薦,跟知府大人領這趟押鏢的差事。沒錯,能領下差事需是知府擡愛;沒錯,到了漢金順利交差,知府大人面上有光,自己也能得個好名聲,升官就得靠這個,對吧?再往後,攢夠了錢,就能娶媳婦生娃兒啦。

不過,回過頭想想,這一路荒郊野嶺的,也有可能遇見歹人,結果丟了自家性命。不想死的話,那就忍受著幾個手下(既有軍健又有文吏)罵罵咧咧,冒著酷暑把東西送到船上。一旦上了船,他們就可以順江而下,抵達大運河。等船上了大運河,就相當於安全到達京師了。

不過首先,他們需到得了江邊。趙提轄估計,還有兩天的路程。他知道前面有個村子,今晚他們應該能到那兒。明晚得在外頭過夜了,要點上營火,安排人手輪流守夜。他催手下趕路催得很急,可是不催的話,就得走三天。這可不好。

寇賑當初任辛陽知府很多年,於現任知府有恩。不過,恩相已經連著兩年沒收到辛陽府送來的壽禮了。

一路上,趙子驥一直在嚇唬手下,說山上有老虎,路上有山賊。還說等天黑了外面就有孤魂野鬼和狐仙出沒——他自己是真的害怕狐仙。

不過,跟他一路的還有幾個官老爺。出發前,知府大人叫他們一路上都聽趙子驥的,這讓他們很不高興。等到了漢金,隨隊同來的都管就會接手剩下的事情,不過只要還沒進漢金城門,那就是另一回事。這道命令沒有絲毫含糊。這是趙子驥主動請纓時提出的條件——考慮到頭兩年遇上的事情,其他人都不願意領這差事。

隊伍裏每個人都蔫頭耷腦的。趙子驥想,他自己跟他們一樣遭罪,這樣催他們頂著日頭趕路,可不是為給自己找樂子。他也情願在夜裏趕路,可是趕夜路太危險了。

眾人一直哼哼個不停。原以為他們會聰明點兒,省些力氣。趙子驥之前答應他們,到中午時休息一下。可現在還沒到中午呢。他一邊想,一邊聞聞身上的汗臭,看看衣服下面的皮甲濕成啥樣,這會兒也快到中午了。據他所知,帶隊的被手下人害死的故事也不少。到最後,活下來的人會說,領隊的是個整日醉酒的無能之輩,只會給長官乃至官家丟臉。這類故事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