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物語 十四
西之京――
杳無人跡,多是荒廢的屋舍和雜草叢生的庭園。牧童從傾圮的圍墻邊,將牛只趕進去吃草。
這當中有一座破寺。
荒煙蔓草的平野上,僅僅殘留著正殿,其他則一無所存。
本尊神像老早就被盜走,連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有。
屋頂掉落了一半,風雨就從這兒吹進來。
地板塌陷,冒出了雜草。
夜裏――
在幾塊還像樣的地板上,側躺著一個男子。
他的身體向右邊側臥,右肘拄在地板上,右掌撐著右臉頰。
年紀約四十來歲。
發須雜亂叢生。
似乎不曾修剪過。
身上所穿的水幹(譯注:平安時代平民的日常衣著)也是襤褸不堪,原本應是白色的,現在的鼠灰色實教人想象不出原來的顏色。
在他胸前的地板上,擺著缺角的瓶子和缺角的杯子。
男子左手拿起注滿酒的杯子,緩緩送入自己嘴邊。
屋頂破洞射入青色的月光,撒在男子身上。
篁坐在男子跟前,默默地等待男子開口。
男子的嘴唇離開了杯子,輕聲說道:
「原來如此。」
把杯子擺回地板上。
「……希望令那女人復活。」
他以低沉渾濁的聲音說道。
在男子滿是汙垢的臉上,雙眸卻宛如野獸的眼睛般放射出光芒。
看起來四十歲的臉上,因閃動著光芒的眼睛,意外地讓人覺得或許該更年輕些吧!
而男子體內所蘊藏的某種東西,才是教人感覺到男子老成的原因吧!
似乎是一種深沉的哀傷。
厭世觀。
男子體內所積蓄的,可能就是這個吧!
不僅如此,總覺得男子的狀態有些恐怖。
仿佛是歷經歲月的野獸,躺在那裏發出人語。仿佛不是人,卻硬要裝出人的模樣來。
宛如野獸般的男子。
篁卻毫無畏怯地坐在他跟前。
「為何不去拜托宮內的陰陽師呢?」男子問道。
「拜托過了。道摩法師――」
「怎麽說?」
「這種事情,說是辦不到――」
「這樣說嗎?」
「是的。」
「辦不到吧!」
「因此,我又四處去找和尚、陰陽師。」
「然後呢?」
「都說辦不到――」
「是呀!」
「不過,所到之處多次聽聞您的大名。」
「哦?」
「說自己辦不到,若是道摩法師或許――」
「若是我嗎?」
「是的。」
那男子――道摩法師,凝視著正在點頭的篁,眼神宛如老虎看到獵物一般。
「那小姐的屍體呢?」
「已經火化。」
「火化……已經燒掉了嗎?」
「是的。」
「既已燒掉,即使施作回魂術,也沒法復活。」
「不能復活也沒關系。」
「哦?」
「現在還可以看見的形體,有沒有方法不讓它消失?」
「沒有。」
道摩法師毫不猶豫地說道。
「生者死後,魂魄經過中有,就得赴黃泉,這是天地之理啊!」
「但是,是否有什麽方法……」
待篁把話說完,道摩法師凝視了篁一陣子,接著問道:
「你不怕我嗎?」
「怕呀!」篁答道。「但是我還有更害怕的事。」
「哦?什麽事?」
「無法再和妹妹相見。」
「呵!」
道摩法師凝視著篁的臉龐。
月光灑落在篁的頭頂,他明朗俊俏的臉上閃著皎潔的光芒。
「你有個奇特的面相。」
「奇特的面相?」
「千人中只有一人。不!是萬人中只有一人!」
「那、那又如何……」
「如果是你,也許辦得到!」
「什麽辦得到?」
「把那位小姐留置在中有。」
「辦得到嗎?」
「我說也許。」
「拜托你!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什麽事我都肯去做。」
「哦?什麽事都肯去做?」
「是的。謝禮也在所不惜――」
「不必謝禮。」
「不必?」
「只要讓我觀看就可以啦!」
「觀看?」
「看看你的後果啊!」
「我的後果會如何?」
「倘若不順利,也許會被鬼給生吞活剝。那時,就讓我來欣賞啊!」
「順利又如何呢?」
「我就欣賞順利的過程啊!」
「那麽,請您盡情欣賞。」
篁的話一說完,道摩法師便緩緩起身,說道:
「走吧!」
「天涯海角都去。」
篁也在道摩法師跟前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