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綠色和金色的陰霾中乾神之歌 第二章 乾神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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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其實很簡單:羅蘭疼痛之極的臀部背叛了他。他雙膝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喊一聲,其間還夾雜著憤怒和失望。接著,陽光被傑克縱身躍出的身影晃了一下,那動作一氣呵成。奧伊在貨車裏瘋了一樣狂叫起來:“阿克—阿克!阿克—阿克!”

“傑克,不要!”羅蘭也大聲喊道。他已徹底看清了事實。眼看著藍色汽車——那車子既不算小轎車,又不算大卡車,只能說介乎其中——叫囂著刺耳的音樂馬上就要沖上他們時,男孩一把環抱住作家的腰。千鈞一發之際,傑克用自己的身體掩護著金,將他推向左邊,因而,小貨車撞上的便是傑克。槍俠仍然跪在地上,擦破的手掌深深插進塵土裏,身後傳來開車女人的一聲尖叫。

“傑克,不要!”羅蘭又怒吼了一聲,但已經太遲了。在他看來和親生兒子無異的男孩傑克消失在藍色汽車之下。槍俠看到一只小手升了出來——他絕不會忘卻此情此景——轉瞬又不見了。金呢,先是被傑克推向了一邊,又被已經撞上傑克的帶篷小貨車的慣性再撞了一下,翻身滾向路旁的樹叢,距離事發地點足有十英尺遠。他的身子右傾著,腦袋狠狠撞在了一塊石頭上,連棒球帽都磕飛了。隨後他翻了個身,似乎想站起來。也可能什麽都沒打算做;不過是被震得眼冒金星。

那個司機抓著東搖西擺的方向盤,車子擦著羅蘭的左側而過,差了幾寸沒有撞到他,只有揚起的塵土蒙上羅蘭的臉龐。這時候,車已經減速了,司機也許這才踩中了刹車,但一切都太遲了。伴隨著尖利的刹車聲,貨車明顯減慢了速度,但造成的破壞卻還未結束。就在它完全停止之前,又撞了金一下,這一次當他倒地時,羅蘭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脆響。緊接著,作家痛得大叫起來。而現在羅蘭確定地知道自己臀部的疼痛是從何而來了,不是嗎?那根本就不是灼擰痛。

他撐著地站起來,從神經末梢傳來的感受分明在告訴他:疼痛消失殆盡、蕩然無存。他望著藍色小車左前車輪下斯蒂芬·金古怪曲折的身體,不曾意識到自己心中不假思索的殘忍:好!好呀!要是有人必須死在這裏,那就是你吧!帶著乾神的肚臍眼下地獄吧,反正那故事也出自地獄,就帶著黑暗塔下地獄吧,你去死吧,別讓我的孩子替你死!

貉獺從羅蘭身邊飛快跑過,直奔小貨車噴著淡藍色尾氣的後輪,就在那下面,傑克仰面躺著,尾氣直直地噴向他圓睜的雙眼。奧伊絲毫沒有猶豫,它咬著傑克肩上裝歐麗莎的背包帶,將男孩拖離車輪,它一寸一寸地挪,短小粗壯的後腿使勁刨著沙土,想使上渾身的勁兒。鮮血從傑克的雙耳、嘴邊流淌出來。短靴的鞋跟在塵土和棕色的碎松針上劃出兩條平行的印痕。

羅蘭蹣跚地走向傑克,在他身邊跪倒。他首先想到的是:傑克總歸會好起來的。男孩的四肢伸得筆直,橫過鼻梁和光滑臉頰的只是油塵汙漬,羅蘭起先還以為是血,但感謝眾神,不是血。但確實有血,從耳道裏緩緩流出來,是的,還有嘴角也淌著血,但說不定只是因為臉頰上的擦傷而流下來的,或是——

“過去看看作家。”傑克說。說得那麽平靜,絲毫沒有痛楚似的。仿佛剛才他們一直圍著小營火團團坐,跋涉了一天,現在就等著吃食,埃蒂喜歡這麽說……要不然,他碰巧有了更別致的幽默靈感(他總是這樣的),就會說,“打牙祭的”。

“作家可以等。”羅蘭簡慢地說,他想:我已然領受了一份奇跡。就當那個混蛋開著卡車沖來時,由這男孩尚存一息的柔弱身軀、以及他身下這片松軟的土地所共同創造了奇跡。

“不,”傑克卻說,“他等不了。”他動了一下,努力想撐坐起來,襯衫在前胸撐得鼓鼓的,羅蘭清楚地看到男孩胸腔處一道可怕的凹痕。更多的鮮血從傑克的嘴邊湧出,他剛想說話,卻咳嗽起來。羅蘭的心一陣絞痛,在那一刹那,他幾乎懷疑自己胸腔裏的心怎麽還能繼續跳動。

奧伊悲哀地嗚咽一聲,半嚎著吠出傑克的名字,令羅蘭的手臂上泛起了雞皮疙瘩。

“別說話。”羅蘭說,“可能裏面有骨折。一根肋骨,也許兩根。”

傑克的頭傾向了一邊。他吐出一大口血——血絲滑落在他蒼白的臉頰——並緊緊握住了羅蘭的手腕。他這一握是強有力的;聲音也同樣,每一個吐字都清晰無比。

“一切都折了。這就是死亡——我知道,因為以前我死過。”而接下去他說的話,恰好是他們離開“卡拉之笑”時徘徊在羅蘭腦海中的古諺:“聽卡所言,隨之而行。我們來就是為了救他,去看看!”

男孩言語和眼神中的命令意味不容反駁。事情已經結束了,現在,十九之卡的戲份到頭了。也許,除了金還要繼續下去。那個他們遠道而來拯救的男人。他們的命運有多少出自金那飛舞不停、染著煙漬的雙手?全部?部分?還是,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