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藍色天堂底凹·托阿 第三章 閃光的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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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在看著他們。”一聲柔和的輕笑。接著,又哼唱出一小段搖籃曲,羅蘭可能記憶猶新,那是他兒時的歌謠:“‘分分,花花,傑克的小鼻鼻!你會不會說呀?是呀是呀,我會呀!他是我的小鬼頭、小機靈、親親愛愛的小寶貝兒!你喜歡睡著前看到的景象嗎?你有沒有看到他們和支離破碎的世界一起繼續向前?”

從家用機器人奈傑兒值完最後一班崗到現在,大約過了十個小時了。莫俊德實實在在地睡著了,現在他聽到了這陌生的聲音才轉過頭去,絲毫不驚訝,也絲毫不困頓。他看到一個男人,身穿藍色牛仔褲和一件連帽大氅,站在控制中心灰色的瓷磚地上。他的裝備——不過是一只破舊的圓形帆布大袋子——放在腳邊。這男人兩頰泛紅,長得很英俊,雙眼閃著熱烈的神采。他手裏握著一把自動手槍,當他的視線落入黑洞洞的槍口時,莫俊德·德鄯第二次領悟到:一旦他們的神性被人類鮮血所稀釋,即便是眾神也會死。但是他不害怕。不害怕這一個。他確實回頭看了一眼顯示著奈傑兒公寓的監視屏,因此能確定這個新出現的男人說得沒錯:房間已經空了。

面露微笑的陌生人仿佛是從這一層地板裏冒出的,擡起那只沒有握著槍的手夠著了大氅的帽檐,並略微撥開了一點。莫俊德看到金屬光色一閃。在大氅的兜帽內連有一層編織起來的狀如金屬線的東西。

“我把它稱作我的‘思想帽’,”陌生人說,“我聽不到你的思想,這是個缺陷,但你無法進入我的腦海,這就——”

(無疑是個優點,你說呢?)

“——無疑是個優點,你說呢?”

外衣上有兩個補綴。一個上面繡著“美軍”的字樣和一只鳥——鷹,可不是唧唧叫的小夜鳥。另一片上面繡著個名字:蘭德爾·弗萊格。莫俊德這才發現(同樣不出意料):他輕而易舉地能識字了。

“因為,如果你有一點兒像你的父親——紅色的那個,那就是說,你的心智能力可能大大超出思想交流的範圍。”穿大氅的男人吃吃笑起來。他不想讓莫俊德知道他是害怕的。也許他已經說服了自己:我才不怕哩,因而才依著自由的意志來到這裏。也許他就是這麽做的。對莫俊德來說,怎樣都無所謂。同樣,陌生人的計劃也像熱湯一樣跳入他的腦海,但也無關緊要。難道這個男人真的相信“思想帽”能阻斷他的想法嗎?莫俊德湊近了些,看得更深刻一點,便瞧見了答案:是的。非常方便。

“不論情況如何,我都相信必須有所防範才能非常謹慎。謹慎,總是最聰明的選擇;否則我怎麽能從法僧的崩潰、薊犁的死亡中存活下來呢?我本來不想讓你進入我的頭腦、再送我去一幢高高的建築物,現在為什麽又想呢?你又為什麽想呢?你需要我、或是別的人,就因為你那些老子弟兵靜悄悄地走了、可你卻還是個小寶寶,連給自己的臭屎屁股紮條破布都不行!”

陌生人——現在已經不算是陌生人了——大笑起來。莫俊德坐在椅子裏,望著他。一側的小臉蛋上有一道粉色的印痕,因為剛才睡覺時他用小手撐著那半邊臉。

不速之客又說:“我想我們可以好好溝通,如果我說的話你同意就點頭、不同意就搖頭。如果你聽不明白就敲敲椅子。夠簡單吧!你同意嗎?”

莫俊德點點頭。不速之客注意到他堅定的藍色眼眸底的不安——極其不安——但同時又假裝不表露出這一發現。他再次產生疑惑:到這裏來是不是正確的做法呢?但自從米阿懷孕,他就一直跟蹤著她,可是為什麽,萬一不是為了來這裏呢?這是一場玩命兒的危險遊戲,十分同意,可是,在塔倒塌之前,現在只有兩個幸存的生物可以開啟塔腳下的門……然而塔當然會倒,甚至很快就要倒了,因為那個作家在他的世界裏活不了幾天了,而關於塔的最後幾卷書——三本——還沒提筆寫呢。已經完成的最後一卷書中,寫到了羅蘭和他的卡-泰特已經在那個緊要的世界裏驅逐了蘭德爾·弗萊格先生,就在州際高速公路上,把他從夢幻宮殿裏趕了出去,在埃蒂、蘇珊娜和傑克眼裏,那個宮殿簡直像是偉大的奧茲、可怕的奧茲(偉大的奧茲王,如果這麽說能讓您高興的話)的大城堡。實際上,他們幾乎殺死了老壞蛋沃特·奧·迪姆,因此制造出某些人所認為的當之無愧的大團圓結尾。但是,在《巫師與玻璃球》一書第六百七十六頁之後,斯蒂芬·金就再沒寫過關於羅蘭和黑暗塔的只字片語,於是,沃特思忖著:這才是真正的大團圓結尾。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人們也好,下落不明的小孩們也好,還有米阿和米阿的嬰兒——所有這些事情都潛藏在作家尚未成熟的潛意識裏沉睡著呢,所有這些生物都沒有呼吸,都鎖在找不到的門背後。而現在沃特判定:要放他們自由已經太晚了。盡管斯蒂芬·金在整個寫作生涯中都是該死的、厲害的快筆頭——那本是個稟賦甚優的天才作家,卻把自己變成個劣質的(但有錢)速寫藝術家,如果要愉悅您,當然還可以說他是個不講韻律的阿爾傑農·斯溫伯恩①『注:阿爾傑農·斯溫伯恩(1837—1909),英國著名詩人和批評家,其作品以音樂性的韻律感著稱。』——在他的有生之年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寫完剩下的故事,哪怕一百頁都寫不完,哪怕他沒日沒夜地寫啊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