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滄瀾遺夢

  只要望鄉樓與錦棺坊記得,白清明和柳非銀記得,時光記得,秦毓記得,他便活著,且永存。

  「“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動不動就發情啊,發情啊,怪不得涼茶鋪子的小朱夥計不要你。”柳非銀用扇子遮住臉,露出眼睛作出害羞狀,“本公子是真心的。”」是夢。不,這不是。

  這城是真的,這雨水是真的,這徹骨的涼也是真的。

  這是東離國滄瀾都城開春後的第一場雨,斷斷續續下了幾日,春雨貴如油,是個好年景。對於大旱五六年的東離國土地來說,這場雨,可是等了太久太久了啊。少女鼻翼間全是潮濕清新的水汽,在石巷裏摸索著濕漉漉的石壁磚墻往前走。

  剛走過巷口,春風拂面,面前有人。

  她猛地停住腳步,面前有人。

  “請問姑娘……”那輕靈出塵的聲音剛開口就頓住“咦”了一聲,“好奇怪。”

  少女有點害怕,往後縮了縮,手卻不肯離開墻壁半分,聲音低低的顫顫的,像只膽怯的小貓:“公子,請您讓開些路,我,我眼睛看不見的。”她的世界一片黑暗,能辨識的只有聲音和氣味,還有,常年不離她左右的大犬。可母親派轎夫和丫鬟帶她去郊外山上的廟裏上香,她半途睡著了,醒來只摸到泥濘的土墻,轎夫和丫鬟都不見了,連大犬也沒了蹤影。

  不過,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所以她並不吃驚,只是有點傷心。

  “啊?眼睛看不見哦。”那輕靈出塵的聲音略帶遺憾,好似在上下打量她,“姑娘,看你這個樣子,好像是被家人遺棄了吧。嘻嘻,其實也不奇怪啦。誰願意在夢裏白養著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兒呢?在這裏,能活到成年的可都是野心勃勃的人呢。依我看呀,既然你在夢裏遭遇這麽慘,就不要那麽大的執念吞沒你現世的身子啦……嗯,除非你現世混得更差些……好了,我不能多說了,我要去找人了,你快點醒過來。”

  少女聽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這位聲音好聽的公子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麽。

  她的身子貼緊在墻壁上,希望這個奇怪的公子快些離開——奇怪的是,她聽覺嗅覺敏銳,只覺那陣清幽澄澈的香果真漸漸散去,卻沒聽見半點腳步聲,這怎麽可能呢?!

  他……他……不會是……鬼吧……她嚇得快步往前跑,一不小心絆在人家門前的石墩上,額頭劇痛。

  “啊——”蘭汀猛地坐起來,驚了一身冷汗。

  值夜的老仆也驚醒了,忙將燭火撥亮,又端了熱茶。公子兒時就有夜驚的毛病,以前城主夫人在世時還特意請天師做過兩場法事。如今越大,這毛病倒越重了。蘭汀回了回神,接過茶,喝了一口,才慢慢鎮定下來。

  “銅錢伯,我沒事,不過是做噩夢,早些睡罷,我明日一早還要上朝呢。”

  老仆沒其他法子,也只能睡了。把冬衣裹了一層又一層,圓嘟嘟的臉和眼,再加上圓嘟嘟的身子,沒大沒小的侍女巧巧指著碗裏的八寶桂圓粥說:“銅錢伯,你看我們家公子像不像桂圓?”接著就被廚娘好一頓掐,“我們公子好歹是個朝廷命官啊!命官知道嗎?就是能要你的命!什麽桂圓?明明是包子……小公子乖,可別哭別哭……”

  飯桌上的其他三人頓時冷汗涔涔。

  廚娘,您真是天降奇才,百年才出一朵兒的絕世奇葩。

  蘭汀在賭城裏只是當個閑差,官小說不上話,在朝堂上卻也是有個地方站的——不過是湊數站著打瞌睡而已。他書念得不好,才學只能算個平庸,吏部的某個大人念在他爹是風臨城的城主,瞧著史書庫裏又個爛缺,就給他補上了,於是他在都城北買了座舊宅,從家裏帶來一個老仆、一個廚娘、一個侍女,每月靠清水衙門那點俸祿,要不是老仆會持家,這日子真不知道會縫縫補補成什麽樣子。

  這天上朝蘭汀又是最遲的一個,跑得太急沒邁過門檻,只聽見“啪 的一聲。頓時呈”大“字形趴在地上。本來大夥早就為北部的雪災鬧心,都擺著一張便秘臉,見蘭汀又出笑話,群臣頓時都大笑起來,只有右相薛幽萬年不變的冰山美人臉,在那些”小蘭大人真是人才啊…“人才,絕對是人才”之類的調笑下還嫌惡地皺了一下眉。

  人嘛,都有種賤骨頭的自虐心理。美人嘛,就要有美人的姿態,孤傲、還有出塵。最好有點什麽奢侈怪異的癖好。比如什麽撕帛,什麽碎玉,什麽異裝癖…總之越扯淡越好,聽說那群變了態的史官們就好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