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查師 二、河獺(第3/13頁)

“在家裏。”河獺答。這不是謊言,他在家裏的確有個小包,裏面放著細工工具和氣泡水平儀;而操風一事,他也不完全說謊。有幾次他真的將法術風召到船帆上,不過他不知該如何對抗或控制暴風雨,這卻是每個天候師必會的事。但他想,他寧願淹死在暴風中,也不願在這黑洞中被殺害。

“但是你不願在國王麾下使用這項技藝?”

“地海沒有王。”年輕人義正辭嚴地說。

“那麽,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獵犬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獺回道,遲疑片刻,覺得有義務對這人解釋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不能。我想過,在那艘戰艦船板靠近龍骨的地方做個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嗎?船航入深海時,隨著船身木板移動,這些塞子會逐漸松落。”獵犬點點頭。

“但我做不到。我是造船工,不能造會沉的船,何況船上還載著這麽多人。我的手做不了這種事,所以我盡我所能。我讓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羅森的方向。”

獵犬微笑。“他們至今仍然無法解除你下的咒語。老白臉昨天在甲板上爬來爬去,邊吼邊念,最後命人換掉船舵。”他指的是羅森的總法師,一名來自北方的蒼白男人,名叫戈戮克,黑弗諾島上人人聞之喪膽。

“那沒用。”

“你能解除那咒嗎?”

河獺疲憊、傷痕累累的年輕臉龐上,閃現一抹自滿神情。“不行,我想沒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來談條件。”

河獺一語未發。

“鼻子啊,現在可有用哪,可賣個好價錢。”獵犬繼續說:“我不是想找人搶我活兒,但俗話說得好:‘尋查師一定找得著工作’……你進過礦場嗎?”

巫師的猜測往往貼近事實,縱使他可能不明白他知道的是什麽。河獺的天賦最早顯現的征兆,便是在他只有二、三歲時,一旦聽懂失物是什麽,無論是掉落的鐵釘,還是遺失的工具,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時,他最鐘愛的樂趣,便是獨自走入鄉野,沿著小徑或爬過山丘,讓地下水脈、礦脈節塊、巖石土壤的層次紋理,穿透光裸腳掌,蔓延全身,仿佛走在一棟極大的建築中,看見其中的甬道與房間、連往涼爽洞窟的斜坡、墻上銀枝閃爍的光芒。他愈往前行,身體便仿佛成為大地軀幹。他透析大地的動脈、臟腑、肌理,一如他自身。這力量對他而言,是種喜悅,他從未試圖加以利用,這是他的秘密。

他沒回答獵犬。

“在我們底下是什麽?”獵犬指著以粗糙板巖鋪設的地面。

河獺靜默一會兒,低聲回答:“黏土,還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巖石。城裏這一帶下方都是那種巖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學。”

“我知道怎麽造船、怎麽航行。”

“你還是遠離船只比較好,四周都是戰鬥和掠奪。王在山後邊的薩摩裏開采舊礦,你在那裏就不會礙到他。你想活著,就得替他工作。我會負責讓你派到那裏,如果你願意。”

沉默片刻後,河獺說:“謝謝。”他擡頭望向獵犬,短促、質疑、評量的一瞥。

獵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將他打昏,未曾阻止他們毆打,此刻卻又像友人般與他說話。為什麽?河獺的眼神問道。獵犬回答他的疑問。

“詭徒得團結。沒有任何技藝而只有財富的人讓我們自相殘殺,全是為了自身利益,不是為我們。我們把力量賣給他們,為了什麽?如果我們團結,決定自己該走的方向,也許會有更好的結果。”

獵犬要將年輕人送往薩摩裏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獺意志有多堅。河獺自己也不了解,他太慣於服從他人,以致沒有發現,其實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過於年輕,不相信所做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獺打算一旦被帶出牢房,就要使用老變換師的變身咒,以此脫逃。他現在總算是遭受生命危險,可以使用這咒法了吧?只是,他無法決定自己該變成什麽……一只飛鳥,或一縷清煙?哪種比較安全?但他還在思索時,羅森手下看多了巫師伎倆,早在他食物中下藥,使他完全無法思考。他們把他像袋燕麥般甩入騾車,他在旅程中顯露蘇醒跡象時,便有人在他頭上用力敲一記,說希望確保他好好休息。

河獺回過神來,毒藥與頭疼令他惡心衰弱。他身在一間房內,四周都是磚墻,窗戶皆已堵死。門上沒有鐵條,也沒有明顯的鎖。他試圖站起,卻感到法咒束縛,控鎖身體與神智,隨著每一動作緊繃、攀附、彈回。他可以站起身,但無法朝門多走一步,甚至連手都伸不出去。這種感覺駭人,肌肉似乎不屬於自己。他再度坐下,試著靜止不動。纏繞胸膛的咒法阻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仿佛所有思緒都被塞入一個過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