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底之光(第2/5頁)

寶座殿內有幾個地方她比較喜愛,好比一個人坐在灑滿陽光的房子中,也有比較偏好的位置一樣。這建築的尾端有幾間更衣室,其中一間的頂上有個小閣樓,她常去那兒。那閣樓裏存放了古代禮袍,供昔日王親貴族等要員來峨團陵墓敬拜時換穿;這些人來此敬拜,等於承認有個領域大於他們自己的或任何凡人的領域。有時,他們的公主女兒會穿上鑲繡黃玉和深色紫水日印的柔細白絲袍,與陵墓女祭司一同起舞。閣樓內藏寶物中有幾張彩繪象牙小桌,桌面所繪圖樣就是起舞情形。她們舞蹈時,君王或領主待在殿外等候,顯示當時與現在一樣,禁絕男人涉足陵墓土地。侍女倒是可以進來與女祭司共舞,這些侍女身著白色絲袍。但女祭司本人則和現在一樣,只穿家紡粗素黑袍,古今如一。阿兒哈喜歡來這裏用手指撫摸絲袍,它們雖因年久而略損,但宜人的輕柔觸感依舊。禮袍上的珠寶不會消失,由於本身的重量,有些已脫落。這些衣櫃有種香氣,那香氣不同於所在地神廟裏的麝香或熏香,它比較新鮮、比較清淡、比較嫩。

在這幾間寶物室之中,她往往花上整晚時間單單檢視一只箱子,把所有東西看個完全:珠寶、生銹的盔甲、破損的舵柄羽飾、皮帶扣、別針、胸針、青銅制品、鍍銀用品、純金物品……

貓頭鷹不理會她的存在,徑自坐在椽木上,黃眼睛或張或閉。屋瓦縫隙透進一點星光,也會飄落雪花,細致冰冷,如同那些古代絲袍,摩挲未了,感覺無物。

深冬某夜,由於殿內太冷,她走到活板門那裏,舉起活板門,扭身爬下階梯,而後關上活板門。她靜悄悄步入前往墓穴這條她已熟透的通路。當然,她從不帶燈火去墓穴那裏,有時即使帶了燈籠進大迷宮,或夜晚時在地面上行走,只要鄰近墓穴,她一定滅掉燭火。所以,她從未看過那地方,就連過去她當女祭司的各個世代,她也沒看過。現在進了這條甬道,她照例吹熄手執燈籠內的燭火,然後按照原有步調摸黑前進,卻輕松得宛如黑水中的小魚。這裏始終不冷不熱,不論冬夏,永遠帶有相同的涼意及不變的些微濕氣。上方的地表,冷冽的冬風在沙漠上猛掃白雪;而這裏:無風、無季節,封閉、靜謐、安全。

她打算去彩繪室。她喜歡偶爾去去那裏,就著昏暗燭光研究墻上奇異的壁畫。那些壁畫雖屈居地底黑暗卻依然突出,畫中盡是些生了長翅膀的大眼睛男人,有的安詳,有的沉郁。沒人能告訴她那些人是誰。所在地的別處沒有這種圖畫,但她自認明了這些圖像:他們是不重生的、受詛咒者的鬼魂。由於彩繪室設在大迷宮中,她得先穿越墓碑區底下的大墓穴;這回,往下行經傾斜通道時,她見到一抹淡淡的灰色,一道薄弱的微光,一個遠處光線的反射再反射。

她以為是眼睛作怪,畢竟在全然黑暗中,眼睛常常騙人。她閉上眼睛,微光隨之消失,再張眼,微光重現。

這時她已止步,呆立不動。確實是灰色,不是黑。邊緣淡淡的灰白也清晰可見,而這地方本該什麽也看不見,本該舉目盡黑。

她向前走了幾步,伸手觸摸隧道墻角,發現隱約可看見手的移動。

她繼續前進。在這黑暗深極的墓穴中,在這不曾有光的地方竟有微光飄邈,真是難以想像的怪事,實已超越讓人害怕的地步。她光腳黑衣,無聲無息前進。到了最後一個轉彎處,她停下來,然後緩緩挪移最後一步,凝目,觀看。

眼前是她前所未見的景象。盡管她曾活過千百世,也不曾見過這景象:陵墓墓碑底下這個非由人手所鑿而是遭地力掏空的圓拱形巨穴,滿布水晶和石灰巖的白色尖柱。這是地底清水自太古以來即長年勞作的所在。屋頂和墻壁閃閃發光,巨大輝煌、精美錯雜,使墓穴轉化為一座鉆石王宮、一棟紫水晶和澄水晶之屋。它們光榮壯美地驅走了萬古黑暗。

運作這奇景的光雖不明燦,但對習慣黑暗的眼睛仍是眩目。那是一道柔和的薄光,像是沼氣光,它緩緩橫越洞穴,把珠光閃閃的屋頂擦亮成千百朵銀花,並在洞穴石墻上投射出千百個奇幻麗影。

那道光從一根木杖尾端放射出來,沒有冒煙,不會燃耗。木杖由一只凡人的手握著。阿兒哈看見光亮旁邊的臉龐,那張黝黑的臉是一張男人的臉。

她立定末動。

那男人在大墓穴裏橫過來穿過去,走了頗長一段時間。他細心查看巖石帶狀水紋的背後,仔細觀察由墓穴引伸出去的幾條地道,但他沒有進入那些地道。他的舉動看起來好像在尋找什麽。護陵女祭司依舊靜立不動,她站在通道的黑暗角落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