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圍墻(第3/5頁)

寶座殿後方,有堵厚重的石墻環繞整片陵墓丘的丘頂,這石墻沒塗抹灰泥,且多處傾頹。石墻內側有好幾塊黑巖石,高十八或二十呎,一個個像是由地底竄出來的巨大手指。誰要是見著它們,準會不斷回顧。它們煞有深意地矗立在那兒,卻不曾聽誰說過它們意味什麽。黑石共計九塊,其中一塊屹立未傾,兩塊全倒,其余的也或多或少傾斜。石塊表層覆滿了灰橙交雜的苔蘚,看起來好像被人著了色;但其中有一塊沒覆苔蘚,烏黑的色澤隱然發亮,且摸起來滑順無紋。其余巖石雖披覆苔蘚,仍可約略瞧見或摸出石上刻了些形狀記號。這九塊黑巖石是峨團陵墓的墓碑。據說,自從太初第一人降世,自從地海創生以來,它們就豎立在這兒。普世諸島由海洋深處舉升而出時,它們就在黑暗中被豎立了。它們比卡耳格帝國的歷代神王年老、比孿生兄弟雙神年邁,甚至比“光”還年長。它們是凡人俗世開始存在以前,歷代不知名統治者的墓碑。既然統治者“無名”,後世服侍的女子也隨之“無名”。

阿兒哈不常去墓碑間走動。墓碑就豎立在寶座殿後方,石墻環繞的山頂,那兒未曾有別人涉足。每年兩次獻祭的儀式都在寶座前進行,日子是在最靠近春分和秋分的月圓日。儀式進行時,阿兒哈會端著一只大黃銅盆,由寶座殿的低矮後門走出來。銅盆裏盛裝的是滾燙冒煙的山羊血,她必須將這些山羊血一半灑在那塊仍然屹立的黑墓碑石腳,另一半灑在已傾的任何一塊墓碑上。那些傾倒的墓碑深嵌在巖塵中,叠經數世紀獻祭羊血之賜而陳垢斑斑。

有時阿兒哈會在清晨時分獨自在黑石間漫步,想弄清楚上頭刻的是什麽,因為此時晨光斜射,巖石上模糊的隆起和凹痕較為凸顯。不然,她就坐在墓碑間仰望西邊群山,俯瞰下方一覽無遺的陵墓所在地建物屋頂和圍墻,觀看大屋與守衛宿舍周圍的第一波晨起騷動,並遙望綿羊和山豐群被驅趕到青草稀疏的河畔。在墓碑區那裏,永遠不會有什麽事好做,她之所以去,一方面是由於準許她去,一方面是由於在那兒她可以獨處。那兒其實是個荒涼的地方,即使頂著這沙漠地帶正午的暑熱,那一帶仍然有股陰冷感。有時鄰近的兩塊墓碑間風聲颼颼,就好像兩塊墓碑正倚著彼此在傾吐秘密。但最終沒有說出任何秘密。

另一道較低的石墻從墓碑圍墻的一處延伸出去,這道石墻繞行陵墓所在地全區山丘,呈一長條不規則的半圓,半圓末端朝北伸向溪河,逐漸消失於無。這道石墻起不了什麽保護作用,只是把所在地分隔成兩半,一邊是三座廟宇殿堂、女祭司住房、管員宿舍,另一邊是守衛宿舍和奴隸棚屋。奴隸平日負責所在地一切種植、放牧及飼養工作。守衛和奴隸不曾跨越這道石墻,除非遇上幾個極神聖的慶典,才會有守衛、鼓手、號手等參與女祭司的行列,但他們從不曾踏進神殿大門。此外,沒有別的男人曾涉足所在地內側土地。以前曾有四島嶼的朝聖者、帝王和族長來此敬拜;一個半世紀前,第一位神王也曾親臨他的神廟制定儀規。但就連他也不能進入墓碑間的地帶,就連他也必須在圍墻外側用餐、就寢。

只要把腳趾踮進巖石罅隙,就能輕易爬上這道矮墻。暮春的某個下午,小小被食者與一個名叫潘姒的女孩就坐在墻頭。兩人都十二歲了,那天下午本應在大屋內一間很大的石閣樓紡織室中,坐在幾架總是扭著清一色黑豐毛的大紡織機旁,織制黑袍需用的黑布。她們借口到庭院井邊喝水,溜了出來,然後阿兒哈說:“走吧!”便領著那女孩步下山丘,繞到看不見大屋的圍墻邊。兩人爬上去坐在十呎高的墻頭,沒穿鞋的腳放在圍墻外側晃蕩,俯瞰東方和北方延伸不盡的平原。

“真想看看大海。”潘姒說。

“看大海做什麽?”阿兒哈說道,嘴巴邊嚼著從墻頭拔下來的苦味馬利筋梗。這個貧瘠島嶼的花季剛過,所有長得慢、謝得快的沙漠小花,不管是黃是粉是白,都準備結籽了,風中散布著灰白色的細羽毛和傘狀種子,正向地面拋擲巧妙的鉤狀針球。果園的蘋果樹底下,一地碎花辦,白色粉色錯雜,但枝椏猶綠——那是所在地方圓數哩內僅有的綠色。由這一頭地平線望到另一頭地平線,除了西邊群山因洋蘇草剛綻放花苞而形成一條銀藍色色帶外,所有一切都是單調的沙漠茶褐色。

“唔,我不知道看海要做什麽,只是想看看不同的東西罷了。這裏永遠一成不變,什麽事也不會發生。”

“每個地方發生的事,都由這裏開始。”阿兒哈說。

“噢,我曉得……但我想看一兩件正在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