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9頁)

幾天後,我們做了最後一件後來被證明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我們家族一致通過,決定賣掉爺爺在“環形村莊”的房子。為了能賣個好價錢,在有意向的買主前來看房子之前,先得把房子的裏裏外外收拾幹凈。戈蘭醫生認為,根據“暴露療法”的相關理論,如果讓我再次直接面對爺爺去世的場面,或者看看和爺爺在世時有關的生活場景,也許能夠使我突然痊愈。爸爸聽取了他的建議,讓我跟著他和蘇西阿姨一起去打掃爺爺的房子。

爺爺出事之後,警察就在他住所旁的灌木上安裝了監控錄像儀;門廊上,紗布已經被撕成碎條,在風中輕輕飄動;在路邊,租來的大垃圾箱正準備隨時將爺爺的遺物收納、運走。

爸爸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心情怎麽樣,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奇怪的是,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我並未感到恐懼害怕,只是心中生起無盡的悲涼和感傷。

事實證明,看到和爺爺有關的物品,我並沒有像他們擔心的那樣被嚇得口吐白沫、瘋癲發狂。爸爸和蘇西阿姨總算松了口氣。於是我們開始幹活。

我們狠下心來,拿著垃圾袋,把屋子裏所有的東西全部打包收起,書架、櫃子、過道都被清理一空,甚至連家具下面積攢了幾年的灰塵也沒能幸免。我們整理出來的包包和袋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不得不說,爸爸和蘇西阿姨都不是什麽重感情的人。爺爺的物品,除了一小部分要留下來,大部分將被他們裝進門外那個龐然大物,垃圾場才是它們最終的歸宿。

爺爺生前收集的《國家地理》雜志,碼在一起足足有八英尺高了。曾幾何時,我一邊看這些雜志,一邊想象著自己在日內瓦和一幫人打泥仗的情景;曾幾何時,我幻想著自己在佛國不丹的懸崖峭壁上,發現了遠古時期的城堡……這些雜志,曾給我帶來多少歡樂和美好的憧憬!

我央求爸爸和阿姨把這些雜志留給我,卻被無情地拒絕。

我想要爺爺生前那些老舊的保齡球衫,爸爸說:“這幾件襯衫式樣太滑稽了,有什麽好留下的。”

我想要那台手風琴和78S樂隊的專輯唱片,爸爸說:“有人已經答應要出高價買下了。”

我說:“那就把那個裝槍支的櫃子留給我吧。”因為那是爺爺生前最重要的寶貝。

爸爸說:“你還是個孩子,不是嗎?希望你只是說著玩兒的。”

“爸爸,你越來越沒心沒肺了!”我說。

意識到我們父子之間的沖突一觸即發,蘇西阿姨悄悄走開。

“我只不過是現實了點。換成是別人也會這麽做的,雅各布。”

“是嗎?那你將來死了怎麽辦呢?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寫的那些手稿點火一燒了事?”

爸爸終於臉紅了。其實我不應該那麽說,在這個場合提及他那些未完成的書稿,對他來說是一次惡意傷害,還有些不吉利。

爸爸並沒沖我發火。他平靜地說:“今天帶你來,是因為覺得你已經成熟了。沒想到你這麽沒有承受力。看來是我錯了。”

“你真的錯了。你以為把爺爺的東西扔掉就能讓我把他忘得一幹二凈,那怎麽可能呢?”

爸爸甩甩手,不耐煩地說:“你這屁大點兒的小孩懂什麽?不跟你爭了。想要的話你就拿走吧,最好都拿去!”

他一邊把一蚖發黃的舊報紙扔向我腳邊,一邊吼道:“這是肯尼迪遇刺那些年的報紙,全在這兒,都裝到你的框子裏去吧!”

我把報紙踢到一邊,徑直走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門,來到客廳,等著他向我道歉。但沒過多久,裏面就傳來碎紙機的轟鳴聲,我知道永遠等不到他的道歉了。我生氣地跺著腳,走進臥室,把自己反鎖在裏面。

臥室裏散發著一股黴味,還夾雜著鞋油和淡淡的古龍香水味兒。我靠墻站著,環視四周,突然發現在房門和床之間的地毯上,有一條縫隙。沿著那條縫隙,借著從窗戶射進來的微弱陽光,我看到床罩底下露出了一個盒子的一角。我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把盒子從床罩底下拉了出來。那是一個已經打開的舊煙盒,上面布滿了灰塵。似乎爺爺就是為了讓我看到,才故意打開了放在那裏。

煙盒裏面,是我再熟悉不過東西——那些照片,那些關於隱形男孩、會飛的女孩、瘦骨嶙峋的大力士、後腦勺多長了一個嘴巴的男人的照片。他們表情冷淡,看上去比我記憶中的更小,這可能是我長大了的緣故。但是,事到如今,在已近成年的我看來,那些照片的偽造痕跡顯而易見,甚至我自己都感到驚奇。難道不是嗎?只要采用一點遮蔽和打光的技術手段,就可以讓那個男孩的腦袋隱去不見;那個瘦弱的男孩手上舉著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什麽石頭,而是一大塊塑料或者泡沫。而我之所以對爺爺所說的故事信以為真,是因為這些細節對於當時只有六歲的我來說實在太難以察覺了;更何況我一直在自我暗示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