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天(第7/12頁)

盡管這運氣,來得步步荊棘。

長生關上書卷暗中思忖,在場有那許多醫師,為何無人開口相勸?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濟世堂那個白衣男子,顧不上吃飯,又沖出門去。

濟世堂離得極近,長生找上門去時,那人尚未回來,候了一支香的工夫,門房道:“譚大夫來了。”那人見是長生,也是欣喜,道:“瞿嬤嬤傷勢已穩,只是竟多次吐衄,反復得奇怪。”

長生道:“哦?”

譚大夫笑道:“你尋我何事?”

“我進玉觀樓晚了,沒看見先前的情形,莫非諸位都允聖手先生操刀,不待病情穩定?”

“你也看見了,他用了真人皮,當時我們質疑他出手太早,且自屍體上取人皮有違倫常,難與自體融合。他回說十日後取新皮更換,那人皮經他秘制等同靈藥制痂。又說人皮取自懺罪義阡,骸骨已妥善安置。死者已矣,能夠活人治傷,豈非大大的善事?我們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也想看個究竟,就沒再加攔阻。”

長生暗想,懺罪義阡為死囚義墳,埋的無不是罪大惡極之人,聖手先生巧妙轉移了眾人視線,更令他覺出此人的奸險。譚大夫見他出神,又贊道:“你走得早,未見聖手先生的絕技,那婦人果與傷前一般模樣!唉,竟有這等出神入化的手段。”

濟世堂飯香陣陣,長生不覺腹饑,強忍下拆穿聖手先生的沖動,笑道:“不阻大夫用膳,在下先告辭了。改日在玉觀樓再會。”

與此同時,紫顏、側側到了孤稚院。五間平房已全部燒毀,街坊在巷子口搭建了臨時的窩棚,傷勢無礙的婦孺住在裏面。拂面的風像傷春悲曲,不時吹動枯焦的殘物蕭條地搖動。側側從舊址上遙望無法遮風擋雨的窩棚,再看看眼前燒痕火跡,越發地難過。

“昨日送的錢糧遠遠不夠……”

紫顏道:“你想怎麽做,不用有顧慮。”

螢火走來與兩人會合,他之前掘土挖沙,從塵礫中找出一只灰色瓦罐,罐上有個破口。“有火油氣。”他遞與紫顏,油已燃盡,味道猶存。紫顏嗅了嗅後微微色變,示意他收好。螢火又道:“官府貼了告示,說會全力救人,明日起重建孤稚院。到時,這裏會夷為平地。”

紫顏打量屋舍前後的通道,往前走了數步,穿梭在灰燼裏。一個舊舊的瓷娃娃被熏得烏黑,他拾出來,用絹絲手巾著力地拭了拭,交給側側。側側握在手裏,知他想為那些孩子留下一點什麽,也幫著在廢墟裏尋找。

浮萍隨波,舊日芳菲一朝開盡,唯有殘枝向春。

有個鐵壺藏在雜物中,略略凹進了一角。紫顏若有所思地撿起了鐵壺,表面燒得黝黑,一角凹痕。他立即撥開灰塵,清理出附近地面,叫螢火去街上買來釅醋潑灑。醋入黃土,毫無異樣。他又往旁邊灑去,側側和螢火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

不遠處隱隱現出一抹殘留的暗色血痕,離了先前的鐵壺不到半丈。大火將鐵壺上的血跡燒去了,卻遺漏了滲入地下的血。側側不由想起長生的話,問道:“這是……”紫顏點頭,復交螢火收好。

“你去玉觀樓送上我的拜帖,就說今夜酉時,我去拜訪。”

沒了白日的看客,玉觀樓在皎潔月光下燈火流霞,燭影搖紅,仿佛藏有笙歌麗影。香風細細吹過,玉馬金車停在門外,此時樓內慕名而來的易容師及十多位附近醫館的大夫和學徒,聽聞紫顏到來無不翹首以待。

照浪穿了一件紫地金錦衣出門相迎,他一臉欲笑不笑的神情,眼裏晶晶亮,比掛著的六角燈籠更出挑。長生心虛地望他一眼,見他對紫顏半是譏諷半是埋怨地道:“你可越發難請了。”

照浪凝視紫顏冰雪的臉龐,一張鉛華寥落的俏面,未沾塵間俗氣,像是蟾宮裏踏出來的人。風清露冷,看一眼心即涼了。在生誰的閑氣?換這樣冷到骨子裏的面容。照浪直覺地感到紫顏身上不同往日的銳氣。

他慢慢折起泥金印花的袖子,灑然跟在紫顏身後。

眾人像端詳稀奇寶物似的盯了紫顏和長生。同吃一行飯,大多易容師與風流倜儻沾不了邊,臉面不曾收拾利落,僅修整眉毛胡子,不致讓客人遁走。長生起初未發覺有異,等紫顏和他們立於一處,一邊是時換時新的玉容冰肌,一邊是看過就忘的千人一面,才知有人將易容術視為性命,而更多人不過當做飯碗。

“什麽妖魅樣子!”不喜紫顏樣貌的人,當即擺出了臉色,鄙夷地退開幾步。

他即使不點脂粉,依然使人畏懼那素顏下的清俊。

一眾人各有各的評判,默默讓開了路,夾道迎了紫顏入座。圍屏已撤,幾十張檀木椅繞了個圈,用一個個焚香案隔了。案上熏了清冽的香,肅殺瑟然的意味,正合了紫顏面無表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