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宵(第4/5頁)

紫顏想了想道:“這倒未必,剛才出去看到店家,沒有收留我們之意,只說他們急著趕路先走了,可見小胡子手下留情。不過馬車確實是他帶走的,最為緊要的是,我們被他甩了。”他領了姽婳走到馬廄,空空如也,只余了一根紫顏掛著的馬鞭。

涼涼的夜風吹過,姽婳左右看了,怔怔地道:“我們不認得路……那個小胡子!”她怒極反笑,恢復了以往的從容,“哼,鞘蘇國好歹是北荒有名氣的大國,認得方河集的人更不少,我不信到時找不到他。回屋睡覺,等天亮有力氣再追。”她繡裙一搖,伸了懶腰走回屋去。

紫顏微微一笑,叫她一聲:“喂,那個小胡子,你找到他會如何?”

“叫他去死。”姽婳困意愈濃,紫顏聽她撲通倒在床上,困得忘了關上房門。他輕輕一笑,替她掩好了門,想到小胡子的所作所為,心道:“這個人倒不妨結交。”

綺玉走後,側側整日呆在拂水閣翻閱典籍,摸索灑線繡、納繡等各種龍袍繡法及鑲滾、織金等技藝。沉香子和紫顏的衣物數量眾多,她挑出繡樣相近的與龍袍擱置在一處,時刻放於手邊揣摩。文繡坊的繡譜被她翻到起毛,時常被紋樣花色纏得迷亂了,她略一走神,嘆息自己指下功力尚淺。這時腦海裏一身簇新的錦衣上,隱約現出紫顏自信的微笑,想到那笑容,她擰緊的眉頭又散開。

過了二十多日,從文繡坊送來了織繡龍袍用的錦緞繡線及繃架花機等物,側側見到碩大的木機嚇了一跳,並非她以往熟知的式樣。等來人走後,側側在花樓般的木機前呆坐,想起《機婦賦》中所雲“纖纖靜女,經之絡之,動搖多容,俯仰生姿”的話,操縱這等龐大的木機須兩人協力挽花織花,一個人無論如何辦不到。

如不用提花機,純以一己之力繡完整件龍袍,所費的人工將超過兩年。側側默默地想,禮法規定守孝三年,實際日子僅二十五月,她要在有限的時日裏完工,將時限縮短在兩年之內。

懷中抱著的龍袍仿佛在嗤笑她的異想天開,光燦流麗的花紋傲慢地閃爍光華。

次日側側上墳歸來,一心想造個新的龍袍樣式。走進門,她的腳步倏地刹住,眼見屋中遍地狼藉,龍袍料子散在四處,縫制的珍珠淩亂滾在角落,錦繡經緯斷絕成了亂麻。她一時間靈魂出竅,足足有半晌不能動彈。

心痛地撿起碎錦,她記起昨夜聽過的貓叫,一聲聲響在心頭,像利剪裁去了她的躊躇滿志。她忽然想到紫顏留下的鴿子,擡頭去看,鳥籠安全地掛在梁上毫無損傷。她略略安心,在手中勉強把兩塊織錦拼貼起來,歪斜的裂縫如一句無情的嘲諷,叫她失去了面對的勇氣。

過了很久,她摸了摸冰涼的臉,勉強想站起,才發覺不知何時起已頹然坐在地上,兩腿酸麻。扶了桌腳緩緩起身,整個人像是失血過多,一個趔趄沖出半步。她急忙站定,腦子裏慢慢開始清醒。

沒有了龍袍的樣衣,她該如何做出一身新衣?

側側呆呆地站著,這種仿徨無措的感覺曾經有過。那是敵人來襲沉香谷之時,倉皇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唯有紫顏奔前跑後,將災難消弭於無形。他為何遇事能如此鎮定?側側想到這裏,慌亂的心稍安,摸了桌角坐定。

在桌上拼接龍袍的碎屑,依稀現出了綾羅錦繡原有的富麗堂皇。她心頭如潮湧,掠過只鱗片爪的記憶:熠熠生輝的日月星、震懾四海的山、神明睿智的龍……十二章奇彩異紋在眼前鮮活如畫。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爹爹的屋裏,從瑪瑙櫃中取了上乘白絹、狼毫衣紋筆、玻璃石硯及龍香墨,並石青、藤黃、銀朱、漆綠諸顏色,用鎮紙壓好絹素,要將心中的一切畫下。

毫尖點染了鮮妍妙色,龍袍上細如絲發的紋理被側側重新勾勒。仿佛有什麽在牽引,一絲一縷一針一線,伸手輕撫過的每寸,在她筆下靈巧地重現。

沉香子擅長書畫,側側耳濡目染,自幼修習過一些基本功,雖然愛上女紅後鮮少作畫,丹青功底猶在。這幅龍袍的復原圖說不上酷似真跡,但一板一眼宛如照衣臨摹,剪裁花樣紋絲不差。

夕陽徐徐落下時,側側繪完了大半幅龍袍,想直起身,人已僵如枯枝,稍一動彈就哢哢作響,而腹饑如蛙鳴,發出咕咕的聲音。她連忙拋下筆,胡亂吃了點幹糧,又走回到畫作前端詳。

她忽地憶起沉香子生前說的話,爹爹在劍術、書畫浸淫數十年的功力,最後無不成為易容的附麗,那麽她呢?讓織繡的技藝更高層樓,這手丹青也不能丟下。她不由握緊了拳頭,像是要對爹爹的在天之靈承諾什麽,眼中射出堅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