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第2/7頁)

紫顏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攤開,嚴肅地道:“我將傾囊相授,你切莫辜負了我。”

切莫辜負。長生癡癡地凝視紫顏,他的心猶如饑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場傾盆的雨露。

鳳燈下,香案上,紫顏擺出一幅幅帛畫。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齊備的面容。無數的臉面呈現在長生面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斷,每張面孔後各有故事。脈絡隱藏命運,線條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兩條道路。

長生摸索那些帛畫,像雛鳥奮力振翅等待飛翔,眼睛裏漸漸放出光彩。

“把這些記熟了,再看我親手易容就簡單得多。”紫顏微笑,循循善誘,“今晚,和我一同幫那人改容。”

飯後,長生隨紫顏進入瀛壺房,熏風解穢,悠然飄身而過。他頭皮發麻,看少爺抽出針、刀、線、剪並各色染料,俏粉嬌泥,擺了滿滿一桌。搬正那人的臉,紫顏先擡起死人的左手,問:“你看這裏有何古怪?”

死者緊緊握拳。長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時極為悲憤?”緊扣的左拳骨節盡突。要怎樣的決心才可將一生抹殺,於血肉翻飛中勾卻前塵。長生哀哀地看了那沒臉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是他的至愛親朋,會是怎樣肝腸寸斷。

紫顏搖頭,“不然,這不過暗示他是自殺,在被擒之前寧願自毀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對方拿住招供。”

這人手持利刃,自傷身體必然用盡全力,故左手會不自覺緊握。長生想通這點,崇敬地望向紫顏。想不到這些仵作刑獄之事,少爺亦所知甚詳,可見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對此道的鄙薄不由漸漸消除了。

“回旋刀,回旋刀。”紫顏喃喃念著,那傷口如張開的花蕊,把人肉割成一棱棱的,慘不忍睹。“只一刀便能血花九出,當今天下沒幾人有此功力。”

長生悚然一驚,回想那鷹鼻男人陰戾的相貌,泛起難言的窒息感。

紫顏嘆了口氣,道:“此事疑點太多,叫螢火來。”

螢火。又是那個討厭的石頭人。長生不情願地應了,提了燈慢吞吞穿過庭院,來到螢火住的沉珠軒。

浮香暗動,清冷的月光照在軒外的池塘裏,別有種幽寒肅穆的氣氛。撲的一聲,有蟾蜍驀地跳入水中,翻起水聲嚇了長生一跳。他縮了縮脖子,左右猶疑地看了看,遠遠立在門外拉長嗓子喊:“螢火,少爺叫你——”

螢火躬著身從軒裏走出,俊秀的臉死氣沉沉板著,沒有一句言語,默默跟在長生身後。長生忍不住,別過身趨向他。螢火劍眉一挑,雙眼如狼戒備發光,反把長生一肚子的話噎了回去。

長生沒好氣一甩袖,這個螢火向來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居然敢給自己臉色看。罷了,由他去少爺面前出醜,沒必要和他碎叨少爺的想法。

紫顏把那人胸口的刀傷清洗幹凈,便於看明用刀深淺並刀勁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時候,螢火進來了。

“當今武林,誰有這等功力?”紫顏問完,半晌無聲,卻見螢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兩行淚無聲在流。

他的淚在燭火中閃耀,晶瑩如星爍,那一刻長生仿佛聽見他濃重的喘息聲,悲哀的心裏也在滴著淚。螢火突然在長生眼前活了過來,沉峻軒昂的眉宇背後,長生看見了棱角崢嶸。

他就像一柄錚錚寶劍出了鞘,劍鋒吞吐青光,即將刺破黑夜的寂靜,把幽遠歲月裏的隱秘往事一吐而盡。

紫顏揮了揮手,螢火倏地收了淚,平靜地道:“這是嗚咽刀所傷,九曲回腸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鵑。”

頭一回,長生覺得螢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聲音像是碎桑葉於指尖摩娑起舞,竟說不出的魔幻動聽。他訝然地盯著這個一向不討喜的人,詫異他說的話和迷人的嗓音。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紫顏一字一頓地吟哦,螢火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長生隱隱覺得事出蹊蹺,卻見紫顏肅然起身,把房門關了,挑亮燈心看他。

少爺的神情頗有醉裏挑燈看劍的意味。長生的心一緊,知他要說重要的話。果然,紫顏道:“刺這刀的人想找望帝,你可聽過他的名字?”

長生茫然搖頭。螢火伏倒的身軀越來越低,就要沒到塵埃裏。

“多年前,望帝是雄霸武林的一位梟雄,赫赫有名的玉狸社首領。那玉狸社也是人才薈萃之處,上為皇帝老兒清除朝野障礙,下為江湖各色幫派打探秘聞隱事。終於有一日,望帝手中掌握太多的私密,明裏暗裏都有人看他不順眼,遂被多方追殺,死無葬身之地。”

長生被這傳奇人物攪得心癢,神往道:“既是如此,為什麽對方還想找出望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