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5/35頁)

特 務

一進入夏屋,奧伯龍還沒坐下就扭開鋼筆的蓋子(但他倒是把門牢牢關上並且鉤上門鉤)。他從桌子抽屜裏取出一本上了鎖的日記本,封面是人造革,是五年份的日記,但裏面記錄的那五年已經是過去式。他從口袋裏取出一把小鑰匙將它打開,翻到很久以前一個沒有記錄的三月天,寫下:“但它確實會動。”

這個“它”指的是房子頂層那座古老的觀星儀,當鸛鳥載著萊拉克和昂德希爾太太從旁飛過,他就是從那兒的圓窗往外張望。大家都說這具古老機械已經長滿厚厚的銹、好多年不會動了。奧伯龍自己確實試過,也真的無法扳動那些齒輪和杠杆。但它確實會動:他原本就有種模糊的感覺,總覺得他每次上去,那些行星、太陽和月亮的位置都不大一樣,現在這點已經透過嚴謹的試驗獲得證實。它確實會動:他很肯定,至少頗有把握。

他此刻並不在乎為什麽大家都在觀星儀的事上騙了他。他只想搜集事證:先證明觀星儀確實會動(這部分困難得多,但他會成功的,因為證據愈來愈多),然後證明他們全都清楚地知道它會動,卻不願告訴他。

他看著自己寫下的字句,希望自己還有更多話可說。但他慢慢合上日記,上了鎖,收進抽屜裏。好吧,吃晚餐的時候他能怎麽問呢?能怎樣若無其事地說出一句話,讓誰不小心招供?姑婆嗎?不,她太會隱匿真相了,太擅長裝出驚訝困惑的樣子。還是他母親,或是父親呢?但奧伯龍有時又覺得他父親可能跟他一樣被排除在外。他或許可以在大家傳遞馬鈴薯泥時說:“慢慢的、穩穩的,就像老觀星儀裏面的行星。”然後觀察他們的表情……不,那樣太大膽、太露骨了。他思忖著這件事,一邊猜想晚餐會吃什麽。

打從伯公奧伯龍在夏屋裏生活然後去世以來,夏屋就沒什麽改變。沒人知道該拿成箱成冊的照片怎麽辦,也沒人想擾亂似乎精心編排好的秩序。因此他們只是補好屋頂、封起窗戶,而夏屋就在他們悠悠思考的同時維持著原貌。夏屋的影像不時會浮現在他們心頭,特別是醫生和克勞德姑婆,然後他們就會想起儲藏在那裏的往日記憶,卻誰也不想將它拆封。因此當夏屋被奧伯龍占據,沒人有意見。現在那裏成了他的基地,進行調查所需的東西一應俱全:他的放大鏡(其實是老奧伯龍的)、哢啦哢啦的折疊尺和帶狀卷尺、《鄉間宅邸建築》最終版,還有那本寫著結論的日記。屋裏也有老奧伯龍全部的攝影作品,只是小奧伯龍還沒開始翻閱。由於那些照片裏有太多模棱兩可的證據,小奧伯龍將會像當年的老奧伯龍一樣,從此放棄追尋。

但此刻他還是禁不住猜想觀星儀這件事會不會太愚蠢,他排列的線條和鉛筆痕跡會不會導向不止一種結論。一個死胡同,就像他曾經走過的其他死巷,一樣滿是無言的謎團。他不再把屁股下那張舊椅子往後仰,不再奮力咬著筆杆。暮色漸濃,沒有比這個月份的這種黃昏更令人窒悶的時候了。但九歲的他還不懂得把這份壓迫感歸咎給這種日子的這個時刻,也不知道這叫壓迫感。他只覺得擔任特務很困難,因為要假扮為自己家族的一員、跟他們混熟,讓他們以為他早已知情,因而毫無戒心地在他面前泄露真相——這樣他連一個問題也不必問了(畢竟一問就會露了餡)。

烏鴉嘎嘎叫著飛向樹林。有個聲音從公園的方向飄過來,呼喚他去吃飯,音調中有古怪的變化。聽見那些拉長的、憂郁的元音,他感到既悲傷又饑餓。

逆 襲

萊拉克在另一個地方看見日落。

“真美!”昂德希爾太太說,“而且令人敬畏!你不會心跳加速嗎?”

“但全部都是雲啊。”萊拉克說。

“噓,親愛的,”昂德希爾太太說,“你這樣說可能會傷到某些人。”

應該說全部都是日落才對:全部都是,上千條紋戰篷消失在橘色的篝火煙霧之間,卷曲的三角旗也染上了一道道日落的色彩。放眼望去,馬匹或步兵(或兩者皆有)勾勒出黑色的線條,武器發出閃閃銀光;隊長們的外套色彩鮮艷,氅下暗灰色的槍支排列在紫色的路障前——這是一大片軍營,還是一支全副武裝、揚帆啟航的巨大艦隊?

“一千年了,”昂德希爾太太陰郁地說,“戰敗、撤退、後衛行動。但不會再這樣了。不久……”她把多節的拐杖像指揮棍般夾在腋下,高高揚起下巴。“看到了嗎?”她說,“那裏!他是不是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