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2/35頁)

雨天的困惑

她們騎的那只鸛鳥飛得又高又快,越過一片又一片棕灰色的十一月景致,但她們也許還是沒有脫離某些領域,因為什麽衣服也沒穿的萊拉克感覺不冷也不熱。她緊緊抓住昂德希爾太太厚重的衣服,膝蓋緊緊夾住鸛鳥的肩膀,鸛鳥光滑又帶有油分的羽毛貼在她大腿上,感覺柔軟又滑溜。昂德希爾太太用拐杖點點這裏、敲敲那裏,引導鸛鳥飛上飛下、左轉右轉。

“我們要先去哪裏?”萊拉克問。

“外面。”昂德希爾太太說。鸛鳥旋回下降,下方遠處出現一棟結構復雜的大房子,愈來愈接近。

打從嬰兒時期起,萊拉克就在夢裏見過這棟房子無數次(她從來沒思考過自己從不睡覺要怎麽做夢,但以她被養大的方式,有太多東西是萊拉克從來沒去想過的,因為她對世界和自己的認知就是這樣,如同奧伯龍從沒想過自己為什麽要一天坐在餐桌前三次、把食物塞進嘴裏)。但她卻不知道她做夢時,她都在那棟房子長長的走廊上遊蕩,撫摸貼著壁紙、掛著圖畫的墻壁,想著:什麽?這會是什麽呢?也不知道那時她母親、外祖母和表親都在做夢,但不是夢見她,而是夢見一個像她的人,流落他方。此時她從鸛鳥背上看見了整棟房子,立刻就認出它來,於是發出笑聲:就好像在蒙眼遊戲裏取下了眼罩,結果發現自己先前摸到的神秘臉孔和無名衣物其實是某個再熟悉不過的人,正對自己露出微笑。

她們愈接近,房子就愈小,仿佛想逃跑似的不斷縮小。倘若這樣下去,萊拉克心想,等到我們接近得可以從窗戶看進去時,我恐怕一次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而我們飛過去時他們不會嚇一跳嗎,像烏雲一樣讓窗戶一黑!“這個嘛,倘若它一直是同一棟房子的話,確實是這樣沒錯,”昂德希爾太太說,“ 偏偏它不是。所以他們看見的鸛鳥、女人和小孩只有蚊子般大,根本就不會去注意,我甚至覺得他們根本不會看到。”

“這個,”她們騎的鸛鳥開口說話,“我還真是難以想象。”

“我也是。”萊拉克笑著說。

“沒關系。”昂德希爾太太說,“現在只要跟著我看就行了。”

她說這話的同時,萊拉克覺得自己仿佛開始鬥雞眼,接著又恢復正常。房子變大、愈來愈接近,尺寸已經符合鸛鳥的比例(但她跟昂德希爾太太還是偏小,這也是萊拉克壓根兒不會想到要問的事情之一)。她們從高空飛向艾基伍德,或方或圓的塔樓像蘑菇般赫然出現,在她們飛過的同時齊齊向外彎曲,墻壁、長滿雜草的車道、車輛出入口和釘著木瓦的廂房也都在不同的視角下隨著各自的形狀,自然產生變化。

昂德希爾太太用拐杖碰了碰鸛鳥,它就像架戰鬥機般猛然朝右舷傾斜。她們俯沖而過時,房子的面貌不斷變化:安妮女王風、法式哥特風、美國風,但萊拉克沒注意到。她屏氣凝神,看著樹木和房屋的各個角落翹起站直、看見屋檐朝她們沖來,接著她閉上眼睛,抓得更緊。當一切恢復平穩,萊拉克睜開眼睛,發現她們已經在房子的陰影中,盤旋著準備降落在房子最冷那一側一個突出的瞭望台上。

“看。”鸛鳥收起翅膀後,昂德希爾太太說。她用拐杖指向斜對角處一扇狹窄的哥特式窗戶,窗扉半開著。“索菲在睡覺。”

萊拉克看見母親的頭發散落在枕頭上,跟她自己的頭發很像,鼻子從棉被底下露出來。在睡覺……萊拉克受的教育是以歡樂為重(還有目的,雖然她自己不知道),因此她並不熟悉情感和牽絆這類東西。她也許會在下雨天哭泣,但最令她年幼的靈魂感到震撼的卻是驚奇而不是情感。因此她看著幽暗房間裏一動不動的母親時,內心產生許多糾纏的情緒,卻說不上來是什麽。下雨天時會有的困惑。他們經常笑著告訴她當初她是如何緊緊抓著母親的頭發,他們又是如何用剪刀剪了頭發好把她偷偷抱走,那時她也笑了。如今她卻猜測躺在那個人身邊究竟是什麽感覺;躺在那層層棉被之間、臉頰貼著那個人的臉、手指抓著她的頭發睡覺。“我們可不可以……”她說,“靠近一點?”

“嗯哼,”昂德希爾太太說,“不知道呢。”

“倘若我們真如你說的那麽微小,”鸛鳥說,“那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昂德希爾太太說,“就試試吧。”

她們從瞭望台上落下,鸛鳥伸長脖子、蹬著雙腳奮力拍動翅膀。前方的窗戶仿佛靠近似的愈來愈大,但她們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接近。接著,“就是現在。”昂德希爾太太說,用拐杖敲了敲鸛鳥,因此她們猛然轉了個彎向下俯沖,從打開的窗子飛進了索菲房裏,在天花板與地板之間飛向臥床。倘若當時有人目睹,她們看起來就差不多像兩只手掌那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