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狗頭軍師榕樹和泥水匠牛花花

  終於擺脫倫敦煙火花叢不懈的包圍,眼前還殘留著漫天滿地的黃花余影,山狗晃晃悠悠盲盲目目,往前一路直走。

  正午,沙漠中的陽光極度溫柔,經過十三層抑溫與紫外線與凈化處理,帶來的不過是一種視覺上的慰藉。如此安撫有時極其軟弱,有如催淚。真奇怪,在做了數十年硬漢之後,山狗發現自己越來越變成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大概是到這裏以後,每年冬至都沒吃羊肉煲的緣故吧。

  城裏很安靜,遠遠似有似無的人語傳來,每個字都像帶著薄薄翅膀,無聲飛過耳際,然後升騰在細細光線中。好似跳舞。他低頭不管不顧,信步而遊,走著走著,忽然胸口給人輕輕戳了戳。

  擡頭看,是一棵極為挺拔的榕樹,底下氣根須縷糾結,蓬蓬然敞開來,想紅磨坊中康康舞女踢罷大腿之後下台,必然也是這樣拉自己裙子的。

  戳山狗的東西,是這榕樹最小那根樹枝,可見人家雖然生氣,行動上還是很克制。至於如何知道一棵樹在生氣,在撒哈拉之眼,首先要去看它在自己樹幹上貼的卡通符號。看到史努比狗頭,表明此樹今日心情大好,不妨上前套套交情,要是對方是棵果樹,打點秋風也不算過分,只要它答應你了,到收獲季節的某一天,就可以期待一大把香蕉或梨子破空飛來,先把你們家窗玻璃打個粉碎,再穩穩當當落在地板上,散發出殷勤問候的清香。如果看到加菲貓,說明它今天想偷偷懶,睡睡覺,請你不要施肥澆水,更不要拿勵志磁帶來放。這些其實都不打緊,最怕看到的一個標志是綠巨人。只要這個大頭胖子一出來,立刻全城戒嚴,誰都不上街,因為這代表這棵樹心情狂躁,很想打人,無論是平時羞答答的垂楊柳還是寬厚為懷的松樹,一不小心就會給你一個熊抱,要是沒人來救命的話,抱著抱著你就死了。本來在別的地方發現一兩棵殺人樹也不希奇,哪怕真的惹不起,大家也躲得起,決不至於要搞到停產停工。可是在撒哈拉之眼,這是行不通的,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棵正因為脫皮而抓狂到十三級的法國梧桐下一分鐘會出現在哪裏,如同你永遠不會知道,門口那棵美麗木棉,前天身邊站的是一棵英俊橡樹,為什麽隔天就換成了一棵歪脖子槐。它們自由自在,到處亂走。

  此時和山狗打招呼的榕樹,本來貼的是蠟筆小新,意思是到處走走,看看美女,可是它被山狗踩了腳——精確的說,踩到了氣根,就突然換上了地獄小子,有點生氣。

  山狗向它行了一個舉手禮,無精打采道:“榕榕你好,去哪裏?你慢走,拜拜。”一面轉個身,又慢吞吞往另一個方向而去。不防衣服被扯住,不由嘆口氣,說道:“改天給你按摩樹根啦,我今天心情不好。”結果他遇到的是一棵八婆樹,一聽他心情不好,枝葉翩翩起舞,就把他纏了個結實,擺出霸王硬上弓的姿態,非要聽他傾吐衷腸。

  此時山狗,處於一種相當尷尬的場景當中,本來有人聽心事很好,分享分擔,友誼地久天長。問題在於這是一棵樹啊,無論它多麽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總不至於失過戀吧?沒有失過戀的,無論是人是樹,都統統屬於初級入門聽眾,不值得托付兩滴熱淚,一片冰心。

  說服半天無效,沒奈何,山狗只好在它溫暖的樹抱裏扭了兩下身子,簡略的把經過講了一遍,說到蚯蚓們一走,他就此孤形只影,而且少了土地養育專家,他賴以謀生的菜生意不曉得可否為繼,一時辛酸,眼淚都要落下來了。榕樹善解人意,也跟著他搖頭嘆息:無名風穿過樹葉,嘩啦啦地響。好像不滿足止步於表面上的同情,忽然將山狗往大樹枝上一放,大步流星跑起來。山狗猜不透它要做什麽,哇哇大叫:“你做啥,喂,我暈車呀,慢點慢點。”

  他兀自喊,榕樹跑得飛快,轉眼就來到了撒哈拉之眼的西頭,西頭是住宅區,亂七八糟的建了很多宿舍樓,每棟樣子都很古怪,有的是烏龜殼形狀,進門五體投地一通亂爬,爬過一條挖得很深的地道,然後坐升降機上到殼背,背上每塊甲紋都是一扇窗。有的是帆船狀,只有一個小小的支腳固定在地上,其他部分都在空中豎著,風吹大一點,真的會左右飄搖。這裏面的住戶,搬進去前都要經過很長時間的定點跳傘訓練,一萬米落點誤差必須在五十厘米以內,否則就會長期有家不能回。即使如此,大家上廁所的時候還是務必關窗,否則粑粑拉到一半,很有可能遭遇另一個屁股在自己頭上著陸。此外印象派不規則形的,珊瑚礁石形的,太空飛船形的,原始洞穴形的,後時代垃圾箱形的,無奇不有,使人目不暇接。不過,無論形態上有多大的區別,所有建築具備一個共同點:外觀呈現出半透明琥珀色,膠凝澄明。摸上去有微溫,以及微弱的彈性。使用世界上任何一種常規建築材料都無法得到這樣的效果,因為它來自牽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