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篇 大沖運(第3/13頁)

“不行了,憋死我了,再不吸點純氧,我的腦子肯定萎縮了。張哥,我走啦!”文東把東西存在車站的儲存箱裏,沖我擺擺手,一溜煙就跑沒影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同情地搖了搖頭。他居然還有心情去吸氧,殊不知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文東很快消失在人群裏,我拎起自己的行李,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地面上星星點點扔著許多垃圾,任憑人類的雙腳踐踏。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兩只眼睛卻射出銳利的視線,如同隨時準備進攻的戰士,謹慎地挪動著腳步。一層淡淡的緊張氣息浮在人群上空,沒有任何儀器可以探測到,但它確實存在。

有些人在台階和太陽能板架上席地而坐,面無表情地吸吮著牙膏管裏的流食;遠處還有幾個躺在半開的宇航服內睡覺的家夥,鼾聲如雷;甚至還有兩三堆人把防沙膜鋪在地上打起撲克來。穿著藍色制服的發射場工作人員和保安在人群中不時閃現,然後像溺水者一樣很快地淹沒在人潮裏。平時,這種事都是靠機器人來做的,但即使是最新型號的機器人也無法處理這麽復雜的現場局勢。每個人都是一個充滿了諸多因素的綜合體,龐大的人口基數彼此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無比繁復的行為模式,計算量之大足以擊穿任何芯片。

我費力地尋找著人群之間不斷變化的縫隙,要不失時機地撥開他們,機會稍現即逝。必要時還得拼命用肩、胳膊、雙腿甚至臀部擠開旁人,開辟出一片能夠騰挪的空間,還要兼顧自身的平衡與行李。我簡直不敢想象,假如這是在地球的重力指數下,我該怎麽辦。廣場上絕大多數乘客是成年男性和女性,一方面來說這增加了行進的難度,另一方面來說則減少了負罪感——我可不保證在這個時候還能對婦孺保持紳士風度。

忍受著無數白眼和沖撞,我在肺部耗盡了氧氣之前總算移動到了廣場西側的航運中心。不出我的意料,航運中心的十個臨時售票口前擠滿了人。隊伍從航運中心裏面一直排到了外面的停車場,幾道微紅的激光線在兩側約束著隊伍的秩序;還有幾個小販在隊伍前後來回兜售著航天罐頭,無論人群多擠,他們總能帶著自己的運輸機械人開出一條路來,很強大。

航運中心上方的大屏幕冷漠地滾動著發射日程表,對下面發生的事情毫不關心。我飛快地掃了一眼屏幕,上面那一排排由一個字母和四個數字組成的航班號充滿了誘惑,比全裸的女模特更令人心醉。合適的航班號我早已經諳熟於心,早在出發之前就已經做了周密的計劃:有三個航班作為首選,還有幾個備選航班。這些航班的發射時間、價格、路線以及艙位我都背得滾瓜爛熟。我在心裏復習了一遍買票的計劃,然後吃力地從懷裏掏出身份卡,高舉過頭。

在火星工作的人相對於在地球的人來說並不多,但定期航班很少。奧林帕斯發射場的發射容量可以滿足日常運輸的需求,但碰到大沖運則完全不夠用。據說火星管理局正打算修建另外一座發射場,專門用於貨物運輸,把奧林帕斯改成客運專線。不過這計劃現在還處於規劃中,等到建成以後,估計我兒子都有資格申請來火星上班了。

地球上的朋友有時候會好奇地問我:“在這個網絡發達的時代,為什麽還會用這麽原始的排隊購票方式?”其實最初火星確實是使用網絡訂票的,只需在自己的基地裏動動手指就可以預訂上航班,可是很快,抗議聲四起。因為訂票者遍布整個火星,而火星目前還缺乏有效、可靠的交通手段,經常會有人誤機,造成艙位的浪費,買了票的走不了,能走的人卻買不到票。經過一段時間的爭論,最後,火星管理局幹脆宣布取消網上購票,所有人都一視同仁,規定必須等乘客本人已經抵達奧林帕斯才能買票。有人說,這項政策讓太空時代的人類一下子退化到了單純靠體力與蠻力的原始社會,但我覺得這樣也好,至少很公平。

和在地球上買票不同,在火星買票前必須接受全面的健康檢查以確定能夠適應宇宙航行,而且還要審查資格、身份資料等,即使已經實現了完全的電腦化,流程仍舊很長。這無疑是雪上加霜,航運中心迫不得已只好采取隨機抽取的方式,用掃描器隨機掃描廣場上攢集的人群,只有被掃描認證以後的人才有資格進入排隊通道。於是所有人都奮力揮舞著身份卡,在激光線的末端聚成了一大團擁有無數狂亂觸手的混亂人球。

作為一名已經經歷過幾次大沖運的旅客,我多少有了些竅門。比如在排隊的時候,不一定是舉得最高、揮舞得最頻繁的身份卡會被最先掃描到。廣場上有幾個特定區域被選中的概率比較高,而且我偷偷在身份卡上塗了一層反射增幅膜,可以增強對掃描熱線的反射度。這東西本來是用在深層空間探測衛星上的,我恰好認識一個基地裏的工程師,他給我貼了膜,收了兩百元錢。這錢花得很值,我大約只站了三十分鐘,身份卡就發出一陣震顫,麻酥酥的觸感從指尖傳到脊梁。它被機器掃描到了!我心頭一陣狂喜,只要能排進隊伍,就等於成功了一半。我拼命把身份卡舉高,只要多堅持一秒鐘就可以順利地注冊進系統了。就在這時,身份卡的顫動突然停止了,這是信號中斷的征兆。我驚愕地擡起頭來,以為出了什麽問題,下意識地捏緊證件,仿佛這樣就可以挽回頹勢,可惜這只是一種迷信。很快,大屏幕上顯示出了下一位排隊者的編號,不是我。我沮喪地垂下酸痛的胳膊,嘆了口氣,擡起頭想看看那個幸運兒是誰。人群一陣騷動,一個身材挺拔的女人走出來,朝著航運中心而去,臉上掛著遮掩不住的得意。她擦肩走過我的身旁時,沖我拋了個媚眼兒,把掛在脖子上的身份卡當扇子扇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