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篇 大沖運(第2/13頁)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地形車穿過防護罩下的一個小閘門,終於進入了奧林帕斯市區。車子兩側的防沙板嗡嗡地降了下去,窗外的景色被防護罩的濾光層中和成了天藍色。對於習慣在火星生活的人,這種色調給人一種懷舊的舒適感。一進市裏,本來死氣沉沉的車廂登時漾起活力。乘客們紛紛開始起身,一邊揉著腰一邊取自己的行李,同時大聲向周圍的人——不管認不認識——抱怨旅途的艱辛。文東率先跳起來,把兩只腳巧妙地插進堆滿了行李的過道,去開上方的儲物箱。

“張哥,我幫你把包扔下來吧。”還沒等我答話,已經是罵聲四起,呵斥他別擋道。文東一瞪眼睛要跟罵他的人吵,被我一把拽回到座位上,免得他惹事把我也扯進去。在這個當口兒,我可不想惹出什麽是非。

奧林帕斯市的行車通道十分擁擠,行進速度慢得令人難以忍受。我們車子的周圍爬滿了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有體態臃腫的運輸用的地形車,也有破爛不堪的勘探坦克,甚至還有幾架小巧靈活的地效飛行器在大車之間沒頭沒腦地穿行,襟翼和底盤不時剮到旁邊的車子,發出尖厲的聲響。不過這也不能怪當局,當初這裏只是按照一個發射場的附屬區域來規劃設計的,根本沒想到能發展成如此規模的一個生活聚集區。現在如果想徹底改造,所花的費用估計和新建一個殖民生態圈差不多,沒人願意出這個錢。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我們的車才勉勉強強擠進了中心廣場。平時,這個中心廣場是一大片太陽能板陣列,每次大沖運的時候,就會被騰出來做停車中轉場。也只有在這個時間,這個區域才被人稱作“中心廣場”。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我下車的時候還是暈了一下。整個廣場沸沸揚揚,幾十輛或新或舊的地形車橫七豎八地停泊著,周圍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幾千名乘客,潮水般的喧嘩聲蓋過了廣播聲。習慣了工作基地的冷清的我,一旦身陷喧囂中還真是不習慣。我站在車門邊深呼吸了一下,發現發射場的空氣也很渾濁。可以想象,這麽多人聚在一處,一定超過了空氣循環系統的負荷。我們其實只是從一個難聞的小罐子轉移到了另一個難聞的大罐子而已。有人說在火星的人生活在罐子裏,這話絲毫沒錯。

遠處廣場的西側懸浮著一條紅色的橫幅,上面用三種火星官方語言寫著:“全力備戰大沖運,切實確保乘客出行。”

“說得倒好聽。”我聳聳肩,這條標語已經懸掛了許多年,沒有人——包括發射場的工作人員——把它當回事。標語兩側沒有保養的懸浮器忽高忽低,讓橫幅看上去歪歪斜斜,頗為滑稽,在龐大的人群上空顯得格外無力。

文東站在我身後,拎著背包張大了嘴,他顯然沒料到會有這麽多人。“乖乖,這比我在火星兩年加在一起見到的人還多!”文東摸摸腦袋大發感慨。這個年輕人到底還是稚嫩,想到的只是這些淺薄的事情。我則更擔心現實的問題,眼前比上次大沖運的人數還多,買票的前景更令人憂心,能不能順利回到地球還是個未知數。我們這些長年在外星工作的人輕易回不了一次家,所以每兩年一次的火星大沖就成了所有人的精神寄托。其實準確來說,火星大沖的天文學名叫火星沖,大沖是十四年才有一次的天文現象,但是對於人類來說,兩年已經足夠漫長了,已經有資格可以叫作大沖了。於是這名字便以訛傳訛,流傳下來。

火星開發的初期,開拓者們往往選擇火星大沖的時候發射飛船,可以縮短飛行距離。其實以現在的宇航技術水平,火星大沖能節省下來的裏程已經微不足道,可是從心理層面來講,大沖給予了大家一個絕佳的理由:那是火星距離地球最近的一個時刻,也是離家最近的時候。天文台的大沖預告如同一個在耳旁呢喃的惡魔,勸說著每個人是時候回家探親了。這種微妙的心理暗示逐漸演變成了一種巨大的習慣,當習慣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就成了文化。所以每一次火星大沖的時候,整個火星就如同節日般沸騰起來。就像是一個連接大腦的按鈕,一按下整個人就立刻切換到了另外一種精神模式,完全圍繞著回家來計劃自己的生活。人人都算著時間,談論著大沖,渴望著返回地球,義無反顧。在火星大沖期間,申請回航的人數陡增,形成了巨大的遷徙潮流。於是,這種兩年一次的返鄉之旅被所有人和官方稱為“大沖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