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鎬京雲(3)

  主持辟雍館事務的師亞夫已領著數十名教官、輔佐官員等,等候在河堤之上,見姬瞞狼狽地下船,又與仆熒躲在樹背後,知道有些小尷尬,回頭約束官員們不得喧嘩。不一會兒,便見姬瞞沿著河堤慢慢跺過來,忙迎上前去,齊齊跪倒在地,口稱:“臣等參見殿下!”

  腳步聲一直咕咕地走到身旁,便聽見姬瞞的聲音:“起來吧。孤已經傳過話了,叫你們一切如常,不要過於逢迎,何須如此大禮?”

  師亞夫微微起身,又重新伏下。後面眾官唬得趕緊跟著壓低身子。師亞夫道:“請殿下留意,如今,天子不在國內,天下人皆仰望殿下為海內至尊,臣等雖在偏宮,豈敢失禮!”

  看不見姬瞞的表情,只聽他“嗯”了一聲,甚為滿意,道:“……起來吧。孤也乏了。今日借巡視之名,來你這裏小坐,辟雍館一應大小事務照舊,不要因為孤而荒廢學業……亞夫,走,帶孤去喝你煮的茶。”

  辟雍館建在洛水之旁,修建之初,為了達到成王“僻為水館,行鄉射飲宴之禮”的要求,特地在洛水旁挖掘辟池,與洛水相通。辟雍館的絕大部分都圍繞辟池而建。而在建築群之外,則是連綿百裏起伏的草地和樹林,一直蔓延到蒼山腳下。

  師亞夫所住處,也叫做“明堂宮”,但這處宮殿是依照周人舊都“京”的明堂宮仿建的,位在辟雍館正中,辟池三面環繞,一面臨山壁,只有一條曲折的回廊越過湖面,連接明堂宮與堤岸。宮殿十分巨大,長二十丈,寬達十六丈,四面坡頂,有一條寬敞的回廊圍在殿外,如此廣大的殿堂,卻無一扇門窗,四面開放,因此雖然內裏極深,卻毫無昏暗悶氣之感,“明堂”二字,即來於此。

  姬瞞在殿中坐下,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帶來湖水的味道、湖中蘆葦、水草的氣味,不僅暈船的感覺一掃而空,更兼全身舒泰,禁不住一拍大腿,叫道:“好!”

  師亞夫微微一笑,卻不言語。侍衛們將煮茶的茶海等物安放好,他便擺擺手,屏退眾人,只留下一名清瘦的年輕人跪在一旁侍侯茶水。姬瞞早上醜時便已起身,跟朝廷大臣、諸侯邦國主扯了一上午的老黃歷,早就累得腰酸背疼。好在殿中寬敞,仆熒帶來枕、墊等物,侍侯這主子舒舒服服地歪在榻上,實在是享受之極。

  師亞夫慢慢地將茶取出,都是新茶,用一根木簽理開了,一絲一絲地放進壺裏,一面道:“殿下好久不曾來這裏了,老臣也很久沒有見到殿下了——殿下氣色還好,只是清減了許多。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殿下的禦體安危,即是天下的安危,不可不慎。”

  姬瞞懶洋洋地歪著,冷笑一聲,道:“孤家倒想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如今這朝廷,上上下下的象個什麽話?我就是——”好容易把“累死了”幾個字忍住,“陛下走這一年,從南到北,哪裏出氣順溜過的?”他順手從師亞夫的茶盤子裏拿起一根青幽幽的茶絲,叼在嘴裏,“呸”的一聲又吐出來,道:“今兒個早上,孤算是出了口惡氣——總不能天下人爽,孤自己不痛快吧?”

  這位權傾天下的監國心裏不痛快,師亞夫早就知道了。早上應門朝覲發生的事,姬瞞還沒到,風聲就已傳到了他的耳朵裏。刑侯被斥,師亞夫一點也不奇怪。兩年前,姬瞞親帥大軍征討徐國,本來是極好打的仗,卻不料先後被徐國司城蕩意兄弟發動奇襲,損兵折將。堰都城下,蕩意虎發動大規模奇襲時,擁有一萬兩千大軍、同時兼有十國指揮權的刑侯班為避蕩意虎的鋒芒,曾一度退出戰場,差點把姬瞞和師亞夫的本陣交到徐國人手裏。雖然後來他重返戰場,打敗徐國大將奄行,挽救戰局,但姬瞞已經不再信任他了。

  姬班自知惹惱了姬瞞,永無寧日,回國後即將長子送給虞公為養子,把君位讓與次子姬奈,自己日夜禱告,只求速死,不到半年就憂懼而亡。刑國向朝廷奏請立姬奈為刑侯的奏章,被姬瞞扣下,直到天子出巡,為保國內穩定,才正了姬奈的君位。此次姬奈入京朝覲,幾乎是帶著必死之心來的,他也是師亞夫的弟子,進京前繞道辟雍館,在老師面前哭了一夜,師亞夫也無計可施。姬瞞自己先提起了,他便咳嗽一聲,道:“殿下收拾朝廷人事,老臣也以為大快人心。現在不比成、康年代,朝廷的政事煩雜,諸侯們又日漸嬌縱,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天下由盛而亂,也不是什麽久遠的事。只不過……咳……刑國是北方大國,擔任抵禦北戎的重任,姬奈是老臣的弟子,老臣也只好腆著臉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