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夜禍

  “406房。”染著一頭金黃爆炸式卷發的女服務員,不耐煩地把房卡扔到我面前,“熱水另收費,網線押金200,送餐到房間加收30%服務費。”

  我笑著道謝,抓了房卡離開,排在我們後頭的,還有好幾十號人,個個像等待上帝召喚似地,焦急的注視著這個一臉女王氣的鄉村旅店女服務員。

  縣政府的工作人員把我們安置在了這間據說是設施最好的“吉祥賓館”裏,說明天一早,市裏有專車來接我們去機場。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所有人都安心了。如果這裏的女服務員態度親切一些,我想大家的心情會更好。

  我回頭有看了看在前台不耐煩工作中的兩位女士,不是看她們誇張的發型,而是一股盤踞在她們眉宇之間的,淡淡的烏青之氣。

  再看那些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服務員,每個都精神懨懨,呵欠連天的樣子。而且,無一例外的,她們的眉間,都有相似的烏氣。

  唯有被妖魔邪靈吸取過精元的人類,眉間才有此種顏色,繚繞不絕。

  回憶一路所見,這玳縣地處偏遠,山多林峻,又有一片大湖嵌在其中,所謂山林多妖魅,深水出精怪,這個小破賓館的位置又好死不死地建在一片背陽之地,前為街市,後為田原,從臥室的窗戶往外看,後院裏還種著棵高大的老槐樹。

  風雨之下,街市中毫無人氣,田園上陰郁一片,後頭的老樹枝葉搖晃,嗚咽有聲,看去只是徒生寒意。

  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山精妖魅的最愛。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

  所謂“設施最好”的賓館,房間裏除了一張硬邦邦的床和一個缺了半只腳的桌子之外,便看不到別的東西了,空氣裏注滿了灰塵與黴味。

  敖熾在長時間的忍耐之後,終於爆發了。

  他指著床,指著桌子,指著黴斑處處的墻壁,最後指著我,用最後一點理智問:“可以走了麽?要麽馬上回不停,要麽找個五星飯店吃大餐!總之是,我一分一秒都不要留在這個破地方!”

  本來也沒有打算留下,這些人已經安全了,我跟敖熾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回到我們的城市。

  可現在不行,幫人幫到底,起碼得將這賓館裏不該存在的東西清理掉再說。

  照那些人的症狀來看,情況還不太嚴重,似乎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妖魅,若是厲害的,哪可能只讓他們落個精神不濟,一口氣便將他們的性命吸幹才是。

  我將這事跟敖熾一說,他卻只是瞪我一眼:“這些人態度那麽差,活該被吸去精元,我才不管他們呢,反正又死不了。”

  “現在是死不了,時間長了也熬不住的。沒遇到這事兒便算了,你我都看見了,不出手說不過去的。”我知道他的小孩子脾氣又上來了。

  他哼了一聲,倒在床上,悶悶的問:“你留下來就因為這個?”

  不然還為什麽?!

  只是,他不問還好,問了,我反倒是覺得好像又不光是為了這件事。

  林子裏的湖水,天上的大雨,在我心裏講話——

  不走,不走,留下,留下。

  我不搭理敖熾,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

  眼前,只有空蕩蕩的田原,不遠處,蔥蘢的實木鋪在起伏的山丘上,如果我不是幻覺一些閃爍不止的、魚鱗般的光點,正透過樹木間的縫隙,對我眨著眼睛。搞不清到底是它們在看我,還是我在看它們。是那片湖水的光?

  雨變小了。清清潤潤的氣流,從傍晚的山水之間,精靈似地飛來,貼到我的臉上,身體與情緒上的所有倦怠與不適,都被抽走了。一點都不冷啊,這奇妙的晚風,若再配一場杏花雨楊柳舞,春天便這樣出來了。

  我閉著眼,手指從臉龐上撫過,一片薄薄的水,化進我皮膚的溫度裏,不是蒸發,是滲透。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舌尖舔去唇上的幾滴水珠,甜的。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甜味,似曾相似。

  說不出的懷念與眷戀,從每一滴雨水裏,藤蔓一樣攀爬到了心上。

  我忽然想到浮瓏山上,那個曾棲身的山洞,那一片長滿了青苔,終年都濕潤清涼的石壁,那時,我的年紀還很小,也像剛才那樣,蘸了青苔上的露水,放到舌尖,淡淡的,喜人的甜味,讓我像只歡樂的小兔一樣雀躍。

  我以為我已經不太記得那種味道了。可就在剛才,打開窗戶的一刹那,迷失許久的記憶被那陣糾纏在一起的風雨,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