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故人

  大概是太久沒有禦風而行,我在這場狂放的風雨之中,飛得不是太順利,雨水如鞭子一般抽在我身上,卷在裏頭的落葉,時不時打在我的眼睛上,冷冷的疼。

  頭頂上,黑雲在夜幕中翻滾,讓你看不出端倪,隆隆的雷聲不斷,雪亮的閃電隨時都有割斷天空的危險。我穿過田原,追進山林,搜索我要找的人。

  不多時,眼前突然跳動起了無數美妙的光點,跟我傍晚遠眺時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

  遮擋我視線的雨水與樹木像是突然被拉開了,視野豁然開朗——那片熟悉又遙遠的斷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蕩漾著碧綠水波,每一條溫柔不已的水紋裏,都鑲著星子一樣的光點,一眼看去,仿佛有人把整個宇宙的星光都倒進了湖水。

  斷湖,斷湖……

  多年前的一天,那個弱小得完全不能保護自己的小小樹妖,就是在這裏,躲在那個修長偉岸的身影之後,看他將湖水控於股掌之間,看他用我的一口真氣,一縷發絲,造出一片蒼翠樹木……

  我的心神霎時恍惚,又瞬間拉回——

  如果,此刻湖水裏的點點星光,不是從半空中那兩個人的激戰中灑落下來的,那該多好。

  湖水之上,一紅一銀兩個影子,糾纏不休,氣勢洶洶,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容與動作,太快太快,只看到有耀眼的火花與光點,從他們的兇悍碰撞中激飛出來,落在湖水裏。

  我悄悄落到湖邊的隱蔽處,貓著腰,躡手躡腳前進。

  一只微溫的手,不輕不重地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攬住了我的腰肢,阻止了我的前進。

  一抹無法捕捉的氣息,從制住我的兩只手裏,穿透了血脈,乃至整個身體,聽到了最深的靈魂裏。

  身後的人,均勻的呼吸聲灑到了我身上,我的背脊靠在一個寬闊的胸膛上。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將我拖回了千年前的那個夏夜,有人也像現在這般,靠在我的身體上,過人卻不逼人的靈氣,隨著他的呼吸飄來。清清月色下,我曾好奇又貪婪地追逐著那片冰涼深邃、卻又柔軟不已的溫暖。

  眼睛會騙人,但感覺不會,尤其是我這樣的一只樹妖。

  有聲音說,不要回頭!回頭就會變成鹽柱!

  我回頭了,但我沒有變成鹽柱。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動不動就哭,把一切喜怒都寫在臉上的小妖怪了。歷世千年的風風雨雨、滄海桑田,敦促著我的成長,或者說,我已經被時光埋住了,埋了多深,不能計算,只是那顆屬於一只樹妖的心,再不肯隨便給人看到。

  黑色的長發,月白的衣衫,晃動的湖光遮遮掩掩地點亮了一張出色的臉龐,眉,眼,鼻,口,那些在他臉上延伸的輪廓與線條,讓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辨一辨,是真還是幻。

  我們,不是應該永不相見了麽?

  那一年的大旱,那一年的雨水,那一年的眼淚與死別,不是已經寫在不可更改的命運上了麽?

  我的眼中,沒有驚,沒有喜,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那個被埋了太久太久的名字,在心口繞啊繞啊,怎麽也繞不出口。

  被我看的人,也在靜靜地看我,慢慢地,眼中有了一絲驚喜。

  “裟欏?怎麽會是你……”他的眼神在我身上來去,沒有什麽糾結,只有故人重逢的慶幸。

  他永遠都沒有暴跳如雷,或者喜形於色的時候,永遠都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水,即使偶爾有一點漣漪,也是轉瞬即逝,難留痕跡。

  “我……”

  我什麽呢?除了這個字,別的都不會講了。

  講什麽呢?講怎麽是你?你不是已經不在了麽,你不是已經永遠不可能回到這個世界了麽?你不是已經把我丟在無望海了麽?

  想問的太多,反而什麽都問不出了。這是許多人類都有的缺點,我不幸沾染。

  “噓!別說話。”他按住我的肩頭,兩人一起蹲下來,他看著激鬥中的人,“先別去打擾他們。”

  瓢潑的雨水仍未停止,可是,再沒有一滴落在我跟他的身上,一道無形的圈,將風雨隔斷在外。

  這樣的事,只會在他身上發生,無可替代。

  江河湖海,雨露霜雪,世間的一切水源,都是他的屬下,臣服於他的掌控,連他的衣衫都不敢隨意沾染。

  千年前的浮瓏山巔,一對男女在說話——

  你有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