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送行

都說凡人突逢大病大災或死亡, 靈相不穩、憂思過重,那些驟然襲來的悲痛混雜著萬般執念,會讓人畫地為牢自縛其中, 這就是籠。

都說籠裏的人在做一場他們心裏放不開的夢, 把人生生從夢裏叫醒有時難如登天、痛不堪言, 所以這是個苦差。

都說籠主頓悟的瞬間,大概是這個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過程。

……

如此種種,落在書冊上不過寥寥數行,占不了幾頁, 像是最簡單的道理,後世判官每一個人都能倒背如流。

學的人覺得道理天生如此, 理所當然。卻從沒想過, 在最初,這是由人一字一句寫下的。

那一世,張婉眼睜睜看著她家那位矜貴風雅又意氣風發的公子成了籠, 日日站在謝府的喧鬧之中,看著府裏人來人往,耽於一場冗長的美夢。

再眼睜睜看著他自己把自己“叫醒”,親手把那場夢拆得支離破碎。

籠被解開的那個刹那……

所有繁華的、興盛的都像潮水一般從謝問身邊褪去。

朱漆回廊從鮮艷到灰暗、再到斑駁不清,最後吱呀響了幾聲, 斷木滾落在地,砸起厚厚的煙塵。

那些往來的人影笑著就遠了, 如煙如霧,在風裏散開, 又歸於沉寂。

謝問就站在那片沉寂之中, 靜靜地掃視一圈……

從此孑然一身。

那場景實在叫人難過,張婉曾經以為自己永遠都會記得。可事實上, 解籠的瞬間,她便跟著笑語人聲一起散在風裏,好好上路了。

等她輪回裏面走一遭,重回人世,四季早已不知流轉了多少年。生死一番,前塵往事誰都不會記得。

她有過很多場人生,有時好、有時壞。有時喜樂平安、富足長壽。有時一世寡歡,嘗盡了苦頭,

她也見過數不清的人,有些話不投機、有些一見如故。她不知其中淵源,像世間大多數人一樣,把這統統歸結為緣分。

她早已忘了上一世、上上世、甚至更早時候的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處,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她也並不記得自己曾經徘徊許久,注視過一個叫做“謝問”的人。

她更不會知道,那個人親手送別了他自己,踏入了另一條路。從此世間再沒有謝問,只有塵不到。

等她想起這一切,寒暑已經走了一千多年。

……

張婉看了謝問很久,有些慨然地笑了:“明明是要給你留信的,卻忽然不知道說些什麽了。”

他們曾經是家人,隔了一千年,又成了沒有真正見過面的陌生人。

以至於有太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謝問見她紅著眼,良久道:“那就說說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溫和地起了一個話頭,張婉說:“順著一些痕跡特地找來的。”

謝問:“找這裏做什麽?”

張婉嘆了口氣說:“來還個心願。”

“誰的心願?”

“我。”張婉看向謝問,“有一世我生在了一個山野小村裏,村子裏的人大多沾親帶故,都姓柳。所以叫做柳莊。後來一場天災,村子靠著的那座山塌了,活埋了百來戶人。我也在裏面,還成了一個籠……”

她的目光又投向聞時,沖他也點頭笑了一下:“是你們入籠,幫我解的。”

聞時怔了一下,也沖她點了一下頭。

“我記得,送我走的時候,你還問過我幾句話。”張婉對聞時說。

具體的內容,聞時已經記不大清了。印象裏,似乎是問了幾句天災來臨前的事情,想看看有沒有征兆或者蹊蹺。

“我怕那個不是天災,而是人禍。”聞時頓了一下,像十九歲那年對著塵不到一樣,坦直地說:“在那之前我們也算到了一場天災,卦象顯示在松雲山,所以我們給山體布了陣做了點加固——”

“怪不得……”張婉說:“怪不得會問我那些話,是怕柳莊的天災是由你們導致的對麽?”

聞時“嗯”了一聲。

“你還真是不知道躲。”張婉搖了搖頭說,“別人要是有這樣的顧慮,可能問都不會問那些話,那不是給自己攬禍嗎?”

她說完對謝問道:“一千多年了,他倒還是那樣。”

謝問瞥了聞時一眼,笑了笑:“嗯。”

“我當年其實也聽出他的意思了,所以……”張婉頓了一下,“所以我藏了點話,也避開了一些事,告訴你們沒有什麽特別的征兆,就是下了很久的雨,山石又早有裂縫,確實容易塌。”

聽到這話,聞時皺起了眉。

既然她說藏了話,又回避了一些事,那說明,真實情況並非如此。

“所以實際是?”

“實際是……”張婉垂了眸,道:“柳莊的山塌,就是人禍。”

聞時愣了一下,臉色已經變了。

他朝謝問看了一眼,又看向張婉,正要開口,就聽對方說:“但是跟你們無關。”